武光这回召见她,既没提起翰林院的风波也没谈中秋宴,反而说得都是一些不足道的小事。
他望着叶青玄,似是淡淡想起来:“你有日子没出京了。”
叶青玄后颈一凉。作为大周的采诗官,在立国之初体察民情、休养生息,到各地民间采集民风民俗,这才是她的本职,在翰林院里不过是个挂职。去年,她亲自出巡过均州、丽州数地,成立了鉴乐司。
自然,采诗只作为表面功夫,她每次出巡都有武光授意,就像在卫城的时候一样,其后还另有隐情。最近武光没再跟她安排差事,所以出京采诗的任务就交给下面的属官去做了。
武光从御案前捻起了一页纸,缓缓道:“这首诗是你的属下递上来的。”
叶青玄闷头咬牙:“是。”
武光眉眼悠悠,一抬眼道:“他们算是你的门客吗?”
叶青玄刷地一下抬了头,与武光对上视线,又垂下。“只是我向温相引荐的人才。”
的确如此,她每碰见好苗子,年纪小的就带在身边养着,譬如薛彤,年龄稍大的、更甚已经中过科举后郁郁不得志的,就托人推荐给方循。反正这世道的不公她是见过的,有些时候,只是差了一阵东风。至于风停以后片叶落在哪里,那就看人的造化了。
她心底知道武光之所以器重自己,一是因为能力,二是因为她没有家世靠山,只能依附皇权。故而这些年来,虽表面上风流潇洒,她也一直谨小慎微,极少言朝政大事,写诗、喝酒、赏月、爬到树梢上摘花,就是她的美名背后的一切了。这样的生活看似美好,却是很脆弱的。
“嗯。”武光道,“温相那么信任你,凡是你推荐的人,都委以恰当职务,也不避讳。每逢佳节喜宴,总不会忘了你。”
鉴乐司里的人确实有不少是她推荐给温颂声的人选,温颂声也照批了,那还不是因为当采诗官的钱少事多还辛劳,哪个世家子弟愿意干?
但武光这话的意思,她听表层意思,是敲打她有攀结羽翼之嫌,哪怕她是会错了意也不敢不回应。
“陛下可冤枉臣了。”叶青玄俯身道,“我谁家的酒筵都跟着吃,一视同仁。”
武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出声。
“卿倒是表里如一。”
叶青玄闷头道:“内省不疚,无恶于志(1)。”
武光背过身,突然话锋一转:“张秋凛在榆州写的那篇《驳赫公文昌圣眷集序千言书》,朕早就看过了,等了两天,没见你反应,才召你过来看看。”
叶青玄立刻从袖中抽出来刚写好的文稿。“臣私下有写过驳文,但不知,陛下对此是何意……”
武光接过去看后,眉心逐渐舒展,甚至还带了笑意。
大殿上紧张的气氛,不知不觉纾缓开来。
“朕还以为你的少年才性已经在京城官场里消磨了,如今一看,是朕多虑了。
武光把叶青玄的回信收起来,放置在张秋凛那卷长文的旁边,没了要还给她的意思。他垂着目光,望着殿内极年轻之人,赫然道:“你去替朕磨磨她吧。”
叶青玄愣着抬头:……啊?
*
朝廷采诗官叶青玄,乘江而行,月末至榆州。
这时候她已经声名远播,堪当天下第一风流文士。榆州自古是一片文脉昌盛的地方,听说朝廷派了叶青玄到这里来,纷纷登门迎贺……并且自荐。
叶青玄连续访了三座城,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收礼收到头痛。深夜里,她一边轻点白天都见了谁收了什么东西,一边列单子,万一以后要上奏亦有据可依。
有谁记得她来采集的是民歌,探访的是民生民情。据所载,榆州商业发达,文人可凭一技之长营生,舞文弄墨的上至权贵下至平民,参差冗杂,就连渔人唱得歌谣都是词人润色过的。
她在一阵忙乱中抵达了尧州,都忘了怀着复杂的心思,等一回过神来,已经进了城。
这里是张秋凛的辖地。
叶青玄刚一进尧州就发觉了差别——这里怎么没人上门也没人送礼!
太!好!了!
于是,睡了一整天懒觉并在未时拖着薛彤去了一顿迟到早饭后,叶青玄开始思考一个紧要的问题。
她来到尧州,是否有必要去拜见当地长官?
按照本朝惯例,应该是要去的,但她实在不愿见那个人。
但是假如她没去,张秋凛计较起来,再写个什么东西骂她怎么办?再上疏到朝廷去怎么办?她还要脸呢。要谁说不至于,之前的事难道至于?
叶青玄越想越难受,撇嘴道,张秋凛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算了,小人这个词太过。她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大人。
唉算了。
她决定再拖一晚上,能拖延一天是一天。新到一地,怎么能不品尝当地美酒?
傍晚时分,门人来报,外面有一个衣着朴素、挑着担的年轻人,身后还背着一只大陶罐,怎么打发都不走,非说要见您。叶青玄听了,立刻收拾刚出锅的韭菜,端着就出去了。
那位年轻人面色发灰,看见她却是一阵激动:“叶、叶大人,打扰您吃饭了,真对不住!”
叶青玄笑着道:“没事。”
年轻的书生又激动道:“我和朋友都久仰您的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叶青玄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来讨饭的,默默收回了端碗的手。“请问你是……?”
“我是尧州县学的学生!托先生的吩咐,送来县学学子所集诗文词赋,共计八十九篇,特请您过目。”
他汇报完,又转身适宜另一个扁担里面,“这是碧落书院学生所集诗文词赋,共计九十一篇——”
叶青玄疑惑:“碧落书院是?”
“是张大人在城外的碧落泉外创办的学堂。”书生挠了挠头,“我也一直想去那儿上学的。但入学测验太难了,我考不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子卸掉背上的重物,原来是一坛酒。
“哦对了,这坛酒是……我和朋友们挑的,特意让我送过来的!”
这话断句古怪,很不自然。
叶青玄道了谢,留人同席未果,送走了这位书生,命人抬着酒坛回去继续吃饭。
那坛酒的味道香醇,毫不苦涩,有几分清冽的甘甜,似是加了果酿。味极佳,且不易醉。叶青玄十分满意问那位自入尧州就跟着她的书吏:“这是你们本地特产的果酒?”
“此酒名为冰焰酿,每年盛夏曝晒,夜里再用冰镇,味道清甜,但是产量少,所以也不曾......不曾卖到别的地方去。”
叶青玄端着酒杯的手一顿。如此珍贵的酒,那定然是劳民伤财,一旦让有心人窥去了抬高世价,对当地百姓有损无益。她突然觉得嘴里发苦,这么珍贵的酒是谁随便送她的,该不会有贿赂之意吧......总不能是,那位吧?
应该不是,总感觉那位得知她贪饮此酒,会立即狂写弹劾折子去告官......
叶青玄越想越坐不踏实,若是放在以前,她断不会如此小心谨慎,但进来发生的种种事,让她的防备心升高了一层。她转头对薛彤道:“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去市上瞧瞧。”
她们来到了的酿造冰焰酿的酒坊,却得知最近一轮的酒三周前就卖空了,新制的一批还没开窖,现在市面上应该都没有,更没听说过哪位拿去送礼了。叶青玄还想再问,酒酿的几个姑娘略显慌张地推辞说小店已经打烊,把她们给轰走了。
尧州临海不远,入夜后,清风微冷。街上挂着一排灯笼,半面街市的门店已经关了,可街上行人并不少,还有推着小车刚出摊来叫卖的商贩,卖的多是吃食和零碎玩意儿。
薛彤奇道:“一路上途径每座城,都是一过酉时就见不着人了。这尧州道夜市倒是热闹,而且商贸兴盛。”
叶青玄道:“尧州以前是出海的港口,延朝末年将海上贸易停了,这座城的光辉也随之黯淡下去,但我听闻此地民风开明,犹有昔日之余气。”
她不禁想,当年张秋凛被派往榆州的时候,第一份诏书语焉不详,并非写明职务与任职地,应是尚有周旋商议的可能。张秋凛没有选择回家长,而是选择了离家不远处、民风迥异的临海小城,很多人都俱此说她是放弃了、不争了。叶青玄可不那么觉得。
长街上灯火葳蕤,人声细微,隐约地在耳畔窜动,如有火烛。叶青玄都有点后悔在府上用膳了,因为夜市上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问路人这夜市是否每天都有,答案是每天都有些买东西的、溜几圈就回,但逢初一、十五或其它节庆,才最热闹。
她们往前继续走,叶青玄给左右书吏都买了一根糖葫芦,就连今天刚认识的那位崔姓小生也有,可把他给感动了半天。叶青玄笑着,摸了摸坏里几分干瘪的钱袋,只忧虑了一秒就抛在脑后。
前方灯火阑珊处,有一抹暗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是一人身着官袍,刹那间隐匿在夜色中,若非太过熟悉,她也很难注意到那还有个人。只见那人怀里还抱着官帽,与一位白发老人简单说了几句什么,就匆匆离去了。她走后,那位老人走回自己的摊位前,叶青玄率人走上去询问,却见老人家匆忙地收了摊。
(1)《中庸》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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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愿言不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