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舟与南珠大婚,约莫是几个月以来少有的喜事。
看着他们二人执手相顾、目中皆是彼此的模样,清见心道,虽然是得罪了诸立轩些,倒也不亏。
小药近来喜欢搭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特别正经地一边点头一边说一句“对”,以表示赞同。喜宴上,须叶问她:“小药,你吃饱了么?”
“对呀!”小药笑着抬首。
“再喝一点热粥好么?”
小药点头道:“好!”转头她便去端那碗滚烫的热粥,被烫得缩回了手去。须叶原以为她要哭,片刻后,她又十分好奇地盯着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苏籴药是不是笨蛋?”清见凑过去说了一句。
小药没有发现问题,依旧笑道:“对。”
须叶白目:“苏清见是不是混账?”
小药小作思考,认真地点头:“对呀。”尔后笑嘻嘻地钻到清见怀里去了。
清见牵着她走向人少处,恰巧赶上景树来报,“兑州传来消息,说僖神庙里的一个修士与已婚配的女子私奔,那女子的夫家带人围住了僖神庙要搜庙,双方僵持不下,事情更是闹得不可开交。东府那边可能要以此大作文章攻击咱们了。”
张党有所行动也是意料中事,他们无动于衷才叫清见奇怪。
清见在赴宴的人群中找了一圈,寻到了羊弥期,朝他走了过去。
“羊大人,兑州的事听说了么?”
*
喜宴未完,须叶亦从景夫人口中听到了这件事。“我听闻那些修士也有清规戒律,怎么能如此把持不住。却不知,这天大地大的,他们到底私奔去了哪里。”
“这么说,庙里已然搜过了?”须叶问。
景夫人摇了摇首,道:“他们不让搜。后来官府出面,将王氏夫家的人都带走了,还伤到了几个人,惹得满城风雨呢。”
须叶叹了一声,想来张党的目的便在于此了。
先是买通王氏一家,再演这出私奔好戏,以此为借口搜庙,逼官府过去拿人。官府这么一拿人,正好中计,不仅印证了僖神庙内藏玄机,亦算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
果不其然,这夜,以张丞相为首的几个张党连夜弹劾了兑州刺史崔延,并以此抨击了一力调他去兑州的诸立轩。
小舟已飘到了江心,夕阳余晖之下,清见的面容被笠帽遮去了大半,像是打起了瞌睡。
须叶坐在甲板上,望着远方的日落道,“兑州生乱,这时候诸立轩将你隔绝在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吧。”
南珠一事之后,诸立轩便对清见诸多顾虑,现在兑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没有让清见参与其中。
“我知道他与温康平暗中收受,他那边,也许要等找到了我的软肋,方才肯重新用我。”清见睁开双目,淡然道,“否则逼急了他,极可能灭我的口。”
经他这么一说,须叶便有了想法。
“你给他一个软肋不就是了。”
清见摘下了笠帽,好奇地看向她。
须叶笑了笑,说道:“你从前不是说过,曾湮私自挪用过里京府的钱么?找人去他耳边吹吹风,让他觉得与你有关,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这样最后即便真的要查也查不到你什么。”
“夫人英明,的确可以这么办。”听到这,清见的愁绪登时开解了不少,“曾湮也早该下狱了。”
曾湮在里京府挪用不少银子,从前看在姐姐的份上,清见对他一再容忍,如今倒是好说。
须叶又道:“张雍以能动摇诸立轩在朝中的位置么?”
此刻日光越发薄弱,江面也已暗淡,月儿从江水另一边逐渐浮现出来。日月相侵,清见摇首道:“仅凭这事很难。张丞相年事已高,如今张党的权柄被分出去了一大半,底下的人两边倒。”
“张党有一个皇子,一个皇后。”须叶道,“诸党有什么?”
清见挑眉:“诸党有转运司。”
须叶无奈道:“那可真是了不起。”
“诸党曾有意拉拢文琮,欲与三皇子结盟,只是文琮一向不喜朝廷纷争,没有搭理。诸立轩在南珠身上动了心思,大抵也有想要在后宫控制小皇子之意。”
清见说着点燃了风灯,抬袖将之高高悬挂在小舟之上,这盏灯虽然微弱,却能够在日月的光辉黯淡时勉强照清前路。
他想了想,又道:“过两日甯兮阁有一场辩议,有关兑州修士私奔一事,恰好轮到顾子抑和我们对辩。”
须叶心知这题目是有人有意而为之,叮嘱他道:“千万小心,可不要中了圈套。”
“知道了。”见她为此担心,清见不由得笑了,“你来看么?”
须叶道:“你想让我去么?”
“我想。”清见将她轻轻搂于怀中,嗓音温和,低低地说道,“有你在,我会心安。”
须叶原受邀同景夫人她们去京郊赏花,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一软,只得答应了他。
没想到到了那一日,甯兮阁中人山人海。须叶刚一踏进阁楼便有些后悔,观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像极了当年里京五谏风头正盛的时候,阁中少有清静之处。
这也……太夸张了吧?
她原以为要站着观辩了,眼尖的甯兮阁小二忽而瞧见了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苏大人交待给您留了席。”
还算有良心。
须叶想着,随小二走了过去。
须叶的身后坐着时常混迹在甯兮阁的赌徒,他口中喃喃自语,“这顾子抑虽不上首席,他师父张雍以却来了,要赢这辩议也是轻而易举。”
他正要往彩衣阁押注时,须叶身边的兰衫男子回首道:“劝你不要这么押。”
“为什么?”赌徒不解。
“我先问问你,你看过多少场辩议?”
赌徒笑了一声,“我这一年以来每日都泡在甯兮阁,你问我看过多少场?”说着他摇了摇头,“你又懂什么!”
“我只是好心相劝,你不想听也就罢了。”男子不再同他多说,即刻回过身去了,“傻子。”
见他这样笃定,须叶不免好奇起来,问他:“先生觉得彩衣阁没有胜算?”
兰衫男子说道:“那傻子看得少,多半这次要赔光了。前几年张雍以在彩衣阁,的确算是十分顶用的,但如今他忙于政务,多年不沾辩议,必定比不上他徒弟顾子抑。”
赌徒在后面听了这话,气急败坏道:“蠢货,你到底晓得什么?南修文对上顾子抑就没赢过,上次侥幸赢了一回,老子不信还有这种运气!”
“你不知道么,南修文不上。”兰衫男子倒也不生气,同他解释道,“何况上回赢也不是运气,南修文的那两个次席,你认识么?”
赌徒听了这话,支吾了一下,他确实不识得。
“……是谁?”
兰衫男子见他如此,乐道:“你连他们都不认识,也难怪。我不多言了,你自己看吧。”
顾子抑在次席,南修文不上?
须叶问:“那岂不是张雍以与苏苑对辩?”
“哎,还是这位夫人懂行,你说得没错。”兰衫男子道,“当年苏清见被调去兑州数年,苑归今与十公主成婚,里京五谏便也消失了。”
看来张党的确很想搞垮僖神庙,今日彩衣阁那边要大泼脏水了。须叶隐约有些担忧清见会被张雍以下套。
此时,兰衫男子把玩着押注的竹简,悠然道:“我记得,当年彩衣阁也没有赢过里京五谏。”
须叶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是。当年彩衣阁刻意针对齐秋,清见他们耍了个赖,最终还是险胜。这兰衫男子竟然记得如此清楚,倒是令须叶一惊:“先生连这都记得,这是看了多少场辩议?”
“夫人可知道从前有位辩客叫做乌悦?”
听了这名字,须叶一怔。
她当然知道,她永生不会忘记。当年来观辩彩衣阁对阵里京五谏,便是乌悦替她分析局势,他们一齐见证了里京五谏的胜利。
须叶记起那件血衣,以及乌悦母亲的泪水,只觉心痛如绞。
提及乌悦,兰衫男子也是声音微嘶:“我看的第一场便是乌悦,他只用了七日,便在甯兮阁扬名。后来也只是败于里京五谏,此外别无败绩,可惜……夫人可知,我与乌悦私交甚好,从前时常听他说起新政辩议之事,只觉命运弄人。”
“什么?”
“他原本十分倾慕梁王的为人,后来因着苏清见才去了当今圣上的阵营。他对苏清见赞不绝口,若有人诋毁,恨不得亲自与之较量一番。”兰衫男子道,“这亦是他受到某些高官排挤的缘故,我时常想,他是不是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须叶可以想见,当日清见在兑州病危,是归今、乌悦等人顶住压力为他请来的御医;她亦可以想见,当日张雍以一人揽功回京后,坐上治粟内史之位,享受百姓赞颂,乌悦会对他何其地厌恶。
想必这也是张雍以一定要除掉他的原因。
须叶久久难以释怀,她望向辩议台上的张雍以,不知他内心积蓄了多少对清见等人的成见,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嚯!”正是这时,盯着辩议台的兰衫男子忽而惊叹了一声,“这位是……?”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须叶也瞧了过去,这一看,连她也有了几分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