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主手持辩辞,从竹帘后款款走了出来。归今替她打着帘子,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嗯?
她不是不许归今再来这里么,怎么今天亲自来了?须叶喝起了茶,看着十公主在首席落座,不由笑了一笑。
十公主一坐定,对面的张雍以也皱起了眉。按理在辩议台上,辩客们是无身份尊卑的,他却起身向十公主行了个齐眉礼:“十公主万安!”
“不用。”十公主朝他道,“今日我是他们的首席,你就当我是个普通辩客即可。”
张雍以身后的次席议论了两声,最终被他一个侧首制止,他看回十公主:“辩议中,小臣的言语若有得罪,还望十公主海涵。”
十公主随口道,“随便。”
她说罢将辩辞铺陈案上,等候司辩发话。半刻钟后,甯兮阁的锣鼓终于被敲响,辩议开始了。
十公主首先说道:“想来你们皆已听说,兑州一个男子带着妇人王氏一同逃出家乡一事,我就不再多说了。对于此案,我们以为给出的处置应当从轻,一来,他们二人下落不明,若知晓回乡后面临重责,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适得其反。二来,他们已被造势审判日久,恐怕会被逼上绝境,他们的确有错,但是错不至死。”
张雍以听完后,起身面向理判:“诸位大人,我要修正一个说法。此案的主角应是僖神庙的修士和已然有婚约的妇人刘王氏。”
理判点头之后,他方才接着说道,“刘王氏已有婚约在身,却罔顾法纪道德,与僖神庙中的修士私奔,可谓是不忠于夫君,不孝于父母,而这修士满口仁义道德,却与有夫之妇纠缠不清,可见僖神庙寺规如同虚设,愚弄百姓。孟子曰,‘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二人之事虽不至于死罪,却影响重大,若不予以重责,日后当有诸多效仿者,到那时,世上的礼制约束将不复存在。”
听到“礼制约束”四个字,十公主打了个呵欠。
“你们之所以扯礼制约束,便是因为律法之中,没有这重重罪。律法中只有财产纠葛才有定罪,私奔并不违背法纪。即是说,若王氏私奔时带走了夫家的财产,方可定一定偷盗之罪,但是她并没有。”归今起身,目视张雍以道,“反而,王氏夫君私自纠结一干人等围困僖神庙中的无辜修士、百姓,这才叫做罔顾法纪。张大人若不满被人所弃,可以为天下被弃之人督促修改律法去。”
顾子抑吃了归今好几次亏,此刻略一皱眉,替师父说话道:“你的意思是,王氏私奔,还是她夫君的错咯?我记得苏大人在辩孟子车一案时曾说,若要辩律令的合理性便是别的题目了。怎么苑大人明知故犯?”
归今瞧了他一眼,懒得开口反驳。
“诸位大人,我们此番并不是为了辩律令合理与否,而是对于此案应有的处置,没错吧?”顾子抑道,“再者是他们二人有错在先,有因才有果,若非他们罔顾人伦道德私奔,王氏夫君也不会因为担心夫人的安危而心急如焚,命人围庙。他们二人已不是小孩,难道没有考虑过后果么?”
他道罢赢得满堂喝彩,须叶身后的赌徒高声道:“顾子抑,我就知道没看错你!”几乎吵得须叶耳聋。
司辩再度敲锣示意,双方开始会论。
“咳,小魏大人……”清见起身。
“苏大人,我不姓魏。”顾子抑面色微沉,对他道,“我是顾子抑。”
清见一脸茫然地面向众人,道:“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对面是魏泽霖。”
归今听罢哈哈一笑,与清见击了个掌。清见接着说道:“小顾大人问了这么多,我也有一个问题不解。这王氏的夫君,怎么这般笃定她是和僖神庙的修士私奔,而不是与别人私奔去了呢?”
“王氏留有信件,白纸黑字。”顾子抑道,“信中有言,她与僖神庙的修士心意相通,一定要跟随他离开兑州。”
须叶听得仔细,想来当时做戏时,他们为了强造证据想出了书信这一方法,以便直接将矛头指向僖神庙。
清见听了此话,颔首道:“既然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否认为这是王夫人留给夫君的休书,从此以后王氏可以再嫁,前夫可以另聘,各自两不相欠?”
他说罢坐了下去,顾子抑沉默许久方才开口:“妻休夫?苏大人这是要与天下人作对么?”
众人哗然。
“自古以来都是男休女,这自然不可作为休书。”顾子抑接着说道,“私以为婚约也是契约,王氏背弃约定,一女事二夫,是为通奸之罪。不过,鉴于苏夫人也曾是绣花台的花魁,想来你不是很在意这些吧?”
须叶身后的赌徒再次拊掌相和:“好!”时至今日,她才终于明白当年佩中有多招人恨。
听他问罢,十公主冷笑了一声。
“天下男人娶妻纳妾,难道就信守了承诺?规则本就不公平,若真要说王氏不遵守约定,公平起见,就让律法约定一夫只配一妻,男女都信守承诺,不是更好?”她冷眸说道,“小顾大人,辩议就辩议,你当众毁及苏夫人的清誉,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司辩,如何判?”
司辩被她吓得一颤,赶紧道:“彩衣阁中伤对手,记违规一次,苏大人可以过题不答。”
司辩判完,双方皆心有不平,台下更是喁喁不止。十公主认为记一次违规并不影响局势,顾子抑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见此情形,司辩只能宣告暂休。
大抵顾子抑也发现清见的弱点就在于此,所以才会这样反击。
在他们僵持不下时,须叶朝辩议台走了过去。她先是替司辩解了个围:“我是苏清见的夫人,小顾大人所言确是事实,请接着辩就是。”说罢她又看向清见,“认真些,可别让他赢了。”
清见向她拱手致意:“好的夫人。”
须叶侧身向张雍以一笑,随后回到了观辩席位。
会论继续,张雍以向清见道:“苏大人,方才的确是子抑失言,得罪了。”
他说罢面向理判,“十公主的一夫配一妻固然好,但于此有些偏题。倘若人人都如王氏这般水性杨花,喜新厌旧,就会生出如兑州这般种种乱子,至于僖神庙的修士,他们身份非常,又深得百姓信任,极容易以此获取私利,这便是我们主张严惩他们的缘故。”
理判皆颔首示意,同意了张雍以的说法。但这话理应说在会论之前,现下说起来,颇像是在找补且回避了提问。
张雍以问:“婚约也是种契约,敢问十公主、苑大人,若是有一日二位不睦,会用一纸书信了结此前的承诺么?”
二人异口同声:“会啊。”
他们被这话分了心神,答完,脑中各自浮现出那一日的情形,不由得都沉默起来。
眼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时间紧迫,清见起身向理判一拱手,说道:“王氏与修士两厢情愿,此前并无子女,又与前夫留有信件了却前缘,按理不犯法纪。”
“张大人说得不错,他们的过错是逾越礼制,理应受道德谴责,苏某亦会谴责他们。而这些时日的议论,包括这一场辩议,都是在对他们二人的谴责,今后这样的谴责也会伴随他们后半生。”
“今日我们就三个人,未设有尾席,我便一齐说了吧。”清见看向张雍以,作结道,“苏某与夫人也曾因故和离,但和离之后各自反思、改正错处,总归是重归于好,可不是被律令法纪所限。苏某想问一问张大人,如若夫妻之间并无情意留存,只是被律令法纪绑在一起,是否太悲哀了些许呢?”
他这话问罢,兰衫男子总算是缓了一口气,道:“成了。”
这场辩议,果然以彩衣阁落败结束了。
清见还未下台时,张雍以独自朝他走了过来。见状,归今警惕地问了一句:“你干嘛?”
“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苏大人一声。”张雍以道,“不知苑大人可否让我与他独处片刻?”
归今与清见相视了一眼,退到了一旁去。
张雍以在清见席前停了下来,道:“你的辩议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彩,我替子抑再向夫人道一次歉。”
清见淡笑:“张大人还有什么想要指教的么?”
此刻甯兮阁中人烟稀稀落落,须叶、归今、十公主都在不远处等待着,清见凝视张雍以的面容,耳边传来新政辩议胜出时众人的欢声笑语。
他们曾并肩作战,杀得对面头破血流。但到如今,却已经留在了不同的阵营之中,分别做出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
“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我的人说,诸立轩正在搜集曾湮与你相互勾结的罪证。”张雍以说罢,便背过身去,“你当我是虚情假意也好,当我是离间计也罢,总之,消息我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