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珠俯下身,替小药捡起跌落的花瓣,起身时不经意间,听得了须叶的声音。
“为什么是南珠?”
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极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画堂里,只见须叶面带愁云,而清见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
他道:“我若是回绝了他,接下来可能便没有那么顺利了。”
须叶沉吟片刻,“你已经替他做了那么多,他会因这事记恨你么?还是他在用南珠试探你的忠心?”
南珠朝画堂走了两步,又因衣袖被小药拉住而停了下来,她低首一看,只见小药把花环戴在了她手上,并冲着她甜甜地笑。
“珠儿姐姐。”
小药的眉眼与苏、孟二人很是相似,一眼便知是他俩的孩子,思齐却并不像他们。加之惠阻时常将思齐接去楼象,前些时日刚又接过去了,对于此事,南珠也有自己的揣测,她闻及诸立轩想要跟他们讨走自己时,曾想过以此作为威胁,留在他们身边。
十四岁,为了挣得更多银子,南珠刻意与他们夫妇相识,找令牌时被抓了起来,却又被他们所救。
自那之后,他们好似家人一般,进退与共、风雨同舟。
十五岁,须叶替她行了及笄礼,为她梳头,清见则送了她一枚梨花簪。须叶同她说:“从今日起,你已然可以与心悦的男子成亲,若是没有,也不要着急,这并不是你人生第一等的要紧事。”
此刻站在画堂外,她实在犹豫,若他们真的将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了诸立轩,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过多时,清见与须叶便发现了她。清见回过身来,笑着走出了画堂,并俯身抱起了在南珠身旁的小药,“哟,这是做了个花环?小药,你可真厉害!”
“是呀。”小药被夸之后有些害羞,低头笑了起来,“小药做的花环。”
清见仿佛没有发现南珠在偷听似的,风轻云淡地对她道:“南珠,夫人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快去吧。”
南珠抬首瞧向画堂,只见须叶也在里面笑着朝她招手。
她在心中默过思齐的身世,默过了对须叶送九九入宫的猜忌,攥紧了双手,脚步沉重地走进了画堂。
“南珠,来。”到了里面,须叶已为她布好席子,并邀她坐了下来,“宫中送了几盒春桃砂,我不大用胭脂,给你试一试。”
她笑得温和,差点就让南珠卸下防备。紧接着,白皙的手指在瓷盒中轻轻一勾,胭脂好似桃花落于指尖,化开它,清浅的颜色淡雅柔和,还有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春桃砂,果然十分讨人喜爱。南珠望向镜中的自己,“这是宫里娘娘用的胭脂么?”
“是的。”须叶笑着为她上妆,“这是招定进贡,懿妃娘娘赏赐的。”
从前在兑州时,她时常沾着一脸灰回府,须叶也是这样替她擦洗、上妆,想到这,南珠方才的坚决又松懈了几分。
“懿妃娘娘真是个好人。”
须叶擦了擦指尖,道:“南珠,过了这个月,你便要满十六岁了。我从前不曾问过你,如今忽而好奇起来,你可曾有过心悦的男子?”
她果然还是提起了。
不知怎得,南珠心下一痛,眼前明媚的春桃砂就这样灰暗下去。
“若我告诉夫人,有过,夫人会如何想?”
“可是陆减舟?”
提及这个名字,南珠先是怔愣了一瞬,最终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不由记起在兑州与陆减舟分别,他央告,“留下来,我娶你。”南珠因这六个字彻夜难眠,耳边时时刻刻都会有他的声音。
“我与他,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南珠的话音干干的,“在来里京之前,他曾答允娶我回府,只是那时我并不情愿。”
须叶皱眉:“为何?”
提及此,南珠的双目微微红了起来,“因为……我总记得夫人说过的那句话,说我能够帮上你们大忙……”
“傻孩子。”须叶抬手替她拭去泪水,“你已经帮了。这也是我和清见想要告诉你的事,因着陆减舟救人、治水有功,朝廷也许会予他升迁,到时候他来里京,你可要好生考虑要不要接受他的情意。若是你们情愿,我们定然尽力促成你们的喜事。”
“嗯?”
须叶望向她,慢声说道:“不过,机会只有这么一次。今日我问你的话,待到他进京之时,清见同样也会问他,若你们两厢情愿,便不要再各自辜负了。”
“可是我听说诸大人……”
“这正是我们着急将此事定下来的原因。”须叶与她慢慢解释道,“招定人此次给朝廷进献了不少美人、珠玉宝物,诸大人提出要你,很可能也是要让你走九九的老路。”
可这,不就意味着他们要与诸立轩交恶?
南珠没来得及问出这话,庭中传来了纷纷杂杂的谈话之声,须叶以手指压唇,向她作了噤声的动作。
此刻中庭来了许多朝臣,他们口中逢迎,说的皆是诸立轩的好话。
南珠只得将这话埋在了自己心里。
*
清见被连日的诸党聚会搞得疲惫不堪,然他们都喜欢到苏府议事,似乎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老巢。
近来的议事主角都是兑州刺史的候选人。如今兑州成了机要之地,原来被避之不及的兑州刺史席位,竟成了他们竞相趋附的一块肥肉。
这日诸党又来,清见刻意让人提前在中堂挂上了僖神的画像,并有意无意提及此画。一个唤作崔延的小御史很是机灵,赞道:“笔法天然,实在是一幅好画。”说来说去,又从清见口中套画师的名字。
清见假做不知,目光落向画隐隐笑道:“这位画师是山水大师未虞的后代,亦是听闻诸大人来自招定,对他又心生感佩,才专门为我绘了此图。”
受此点拨后,摸不清诸立轩脾性的小吏都有了一套奉承的法则。
那便是僖神。
他们为了争夺兑州刺史的席位,更是用尽手段讨好诸立轩,一时间,朝中半数的官吏参拜僖神成风,趋炎附势可见一斑。
另一边,诸立轩的动作甚是迅速,很快在徐召慎耳边提及褒扬陆减舟一事,将他从兑州调到了里京。而他所调去兑州的御史,恰好也是在苏府“得道”的一个油滑的小吏崔延。
至此,清见给诸党埋下了一颗充满威胁的种子。
*
清见与减舟,约在了小楼茶肆见面。
见减舟来时风尘仆仆,连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清见笑问:“去相府、御史台、里京府都拜会过了吧?”
“都拜过了。”减舟正口干,赶紧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润嗓,“今日见的官比我在兑州一年见的都多。先生,我今日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能够这般圆滑。”
今晨,徐召慎单独召见了减舟,二人在内殿叙了整整两个时辰的事,搞得一班朝臣都有些轻微的不安。
清见想起一事,问道:“收药之事没有向陛下提吧?”
减舟听了连忙摇首,“你交代过的,我不会提。”
那就好。
减舟刚刚抵京,若盲目提及当年张雍以冒功之事,不会改变张雍以的地位,只会招致张党的反感。
“御史台不比刺史府,千万要注意。”清见不由得向他嘱咐起来,“如今我在朝中只占一个闲职,若有什么,恐怕一时也帮不上你,只愿你自己小心谨慎。”
减舟点了点头,“先生放心,我都明白。”他说着搁下茶盏,“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一定要告诉先生一声。”
“什么事?”
“那个建在兑州的僖神庙,不大对劲。”
减舟果然也发现了。清见沉默了片刻,目光放去远处云雾缭绕的山群,道:“这个么,自会有人为它负责。”
“先生……”减舟将声音压了压,“可是据我观察,这僖神庙不只是敛财那么简单,可要我派人去查一查底细?”
清见笑了:“你如今刚刚升迁,便想着要挑战整个里京官场?”
减舟嘿嘿一笑。
“也不是,就是……毕竟兑州是我的故乡,总会想让它好。”
小楼上的铜铃正随风摇曳,年少的减舟不知僖神庙的存在,是两害取其轻的一种交易。清见不能告诉他实情,对此一笑而过。
“对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清见抿了一口茶。
“先生有什么事?”
清见道:“你至今没有家室,无所顾忌,恐怕将来陛下不放心委以重任,有碍于仕途。再者,要在京中站稳脚跟,与重臣家族联姻亦是一种方法,你品行不赖,必然不会被拒之门外。”
见陆减舟神色忽变,清见心知自己已经估对了一半,接着试探他:“少府景朔景大人,在朝中颇有威望,他家中小女正值芳龄,秀外慧中,可愿我替你去说和说和?”
“先生……”减舟噎了一下,面色微红,“不必了。”
“为何?”
减舟提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杯盏:“减舟……减舟哪里配得上景大人的千金,还是不要了。”
清见嘴角微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不像。怎么,陆大人心里有了谁家的姑娘,不敢去提亲?”
减舟被说中了心事,只得趁此机会告诉了他。“实不相瞒,先生,我与南珠姑娘曾有约定,只是当年兑州一别,她心中有所顾虑。但无论前程如何,我绝不会弃她于不顾。”
听了这话,清见笑眯眯地为他添了杯茶。
“减舟,你尚且年少,不知与权贵结为姻亲的好处。你好不容易熬到了里京,何不借此青云直上?再者没有人要你弃南珠姑娘于不顾,只消纳她为侧室即可。”
减舟怔了,他没想到这番话是从清见口中说出来的。
“苏大人何出此言?”
见清见不答话,减舟皱眉道,“可我冒犯一句,苏大人的夫人亦非名门望族,但多年以来,你与夫人琴瑟和鸣……”
“若南珠与你心意相通,你可愿娶她,好好待她?”
“啊?”减舟被这转折吓了一跳,他忙问,“真、真的吗?”
清见颔首。
减舟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即刻像个小孩子一般,朝他拱手欢颜道:“减舟在此向先生保证,若能有幸娶南珠姑娘为妻,一定会好好待她,此生绝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