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多时的雨,终于在今日停了下来。
云消雨霁,南珠带着小药到了庭中踩水,她们一阵阵嬉戏玩闹的声音,使得家里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
清见、须叶二人将受潮的纸笔、书卷一一取出来晾晒,偶然还会翻到从前写给彼此的书信,字句温情脉脉,却恍如隔世。
一大清早,归今的声音便从大门口传了过来:“又要征收赋税!这张雍以是怎么搞的!”
今日,张雍以牵头上表,增收百姓两成赋税以充盈国库,徐召慎允了。
“兑州水患成灾,国库吃紧。”清见翻开手里湿漉漉的书卷,平铺放在窗上,“怎么,搜刮到你苑少的地盘了?”
归今忿忿不平道:“大章刚刚历经战事,如今又要增收,那百姓今后吃什么?”
他说罢,见许久都没有人理会自己,只得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一眼,片刻后又放了回去,实在难以忍受他们的沉默。
“你们俩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字也舍不得说?”
清见拍了拍他的肩以表安慰,便去另取书卷晾晒了,须叶则道:“归今,我们懂得你的感受,只是如今圣旨已下,圣意实在难以违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不可能。”归今伸出一指,笃定道,“你们俩肯定在盘算什么。”
他说完,念及当日在兑州时清见所说的“三年”,自顾自有了几个猜测,但又全都被自己否决,便坐立难安起来。
他走来走去,向须叶讨价还价:“若你们能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上忙,十公主也不会袖手旁观。”
须叶看了一眼清见,心知此前将归今牵扯进夺嫡之争已经影响到他的仕途,此事清见肯定不愿再牵扯到他。
她笑道:“我们现下唯一的盘算,便是在甯兮阁多捞点钱,苑大人你可要加倍努力。”
归今听了这话笑了两声,一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画堂里的清见拿着书卷走了出来,放到了他怀里。归今觉得奇怪,低首一看,竟是他心心念念的《许氏论》,难得的是仍旧保存完好并无受潮。
“你不要了?”
“你更需要。”清见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为了下一次在甯兮阁拔得头筹。”
归今白目:“你俩没钱了就去求神,别来求我。”
他虽是这么说,却捏着书卷没有松手,又看向须叶道:“对了,近来有人在甯兮阁砸钱,出了一道题目,说是谁能辩得过这钱就归谁。闻说顾子抑受邀要去,你们可想去看看热闹?”
“既是甯兮阁榜首参辩,必然好看。”须叶看了看清见,笑着同意了,“何时?”
归今欣然道:“便是今日下午。”
甯兮阁一向是京中信息交汇之地,儒生、官吏、商贩皆往来于其间。
同样的,它也是发散消息之所,羊弥期建立互市的消息便是从此发散出去,亦因此吸引了不少豪绅去互市交易。
这出题人既请来了顾子抑参辩,想来除了辩议之外他还别有打算。
“此次题目是什么?”三人落座后,清见好奇地问。
归今问:“你可听过姜洞判悬案?”
姜洞判悬案,是个略带神秘色彩的故事。说的是招定一个名叫姜洞的州官,遇到一桩悬案,始终无法开解,直到有一天他在梦中得到神仙指点,方才成功断出此案,不过,案件的结果一直存在争议。
听了这话,清见将目光远放,瞧向台上的出题人。
果然是温康平的人。
“怎么了?”须叶问。
清见低首,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姜洞这案子的结果并不重要,他的梦才是最重要的。”
姜洞梦中的神仙,乃是招定人自幼敬重的僖神。此时兑州的僖神庙正在修葺,恰可以让没有听说过僖神的百姓知晓它的存在。
“南修文原也接了邀请,只是不肯来。”归今懊恼地将手掌合在一起,接着说道,“说是赏金的数目太大,他觉得不妥。啧,这小兔崽子真是没见过世面,早知道不让他做首席了。”
清见默不作声,心道这次南修文所作的决定能救他一命也说不一定,招定人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这浑水不趟也好。
一直到辩议结束,归今都在感叹:“这题目不难,过程更是枯燥如白水。”
的确。这倒是没冤枉他们。
不过招定人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辩议,赏金自然也不是白给的,辩议结束之后,即刻有人议论起姜洞的梦境,并刻意提及兑州的僖神庙。
须叶听了,对清见道:“这倒让我想起你当日为了收药,让自己人藏在人群中左右言论风向,此招十分阴损。”
此时此刻,招定人也使出了同样的招数。
清见只得颔首承认:“此招阴损,但很实用。”
“你俩怎得走得这么快?”归今跟了上来,“我方才瞧见几个兑州来的难民,听他们说起一件事。”
“什么事?”
归今道:“兑州刺史陆减舟,为救灾民,舍生忘死……”
减舟?
听见这个名字,二人同时停了下来。在兑州时,得亏是陆减舟倾力相助才能脱险,须叶正想问问情况,身后的南珠忽道:“陆大人没事吧?”
“放心,他没事。”归今摇首,“就是喝了几口水,已经被捞起来了。”
得知陆减舟无恙,南珠紧张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许。她的情绪变化被须叶一览无余,须叶忽而想起自己去寻陆减舟帮助时,那只藏在刺史府中的“野猫”,想必他们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想明白这事之后,须叶问清见:“陆大人做出如此善举,朝廷定然有奖赏吧?”
清见与她一拍即合。
“若能传到陛下耳里,想来是有的。”
如今水患刚过,民心浮动,陆减舟的壮举如同一剂安神的汤药,可以安抚惊慌失措的灾民。若要借此机会予以他擢升,倒也不难。
次日,清见约诸立轩到小楼饮茶,刻意借南珠的口聊及了此事。
“南珠,你的家亲都还在兑州吧?可知现下兑州的境况如何?”
南珠端来茶水,笑道:“劳苏大人记挂了。他们给奴写信说了,水患已退,米粮充裕,对了,兑州建了僖神庙以后,香火也很是旺盛呢。”
她说着,冲一直瞧着自己的诸立轩一笑,“要奴说,神仙固然厉害,大人们在里京为兑州操的心也不少,大章百姓能有像大人们这样的好官,实在是我们的福气。”
诸立轩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搭话道:“不愧是苏府的侍女,说的话实在好听。”
“多谢诸大人,但是奴这都是实话,兑州的百姓都念着大人们呢。”南珠望着他说道,“对了,奴听闻兑州刺史陆大人前几日还涉水救下一对母子,百姓皆称颂大人们是父母官。”
“果真有这事?”诸立轩看向清见,“此人可靠么?”
若要方便温康平在兑州敛财,少不得要打点兑州刺史,他倒是十分敏锐。清见看了南珠一眼,示意她可以下去了,于是等到周围无人时方才对诸立轩道:“可靠,但,有些过头。”
诸立轩不解:“这话怎么说?”
清见挽起衣袖,取壶添茶,“陆减舟这小子为人十分清直刚正,恐怕不会迷信神怪。诸大人,温康平行事嚣张,兑州总归还得是自己人才行。”
清见几乎明示了陆减舟无法被利益收买,诸立轩以手支起额头,在脑中略微过了一遍御史台里的小御史。
让谁去兑州好呢?
思来想去,的确得派自己的心腹过去才行,换作别人总觉得不太踏实。最终,诸立轩颔首道:“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
那就好。
这样一来,陆减舟便可离开兑州这个是非之地了。
清见举起茶盏,轻轻一笑:“那在下便先祝诸大人一切顺遂。”
诸立轩若想要兑州是自己人,便要设法将陆减舟调离,如今陆减舟不顾自己救下百姓正是一个契机,可以以此向皇帝提出褒奖,先提拔陆减舟,再从御史台派出自己人去兑州任职。
如此一来,正合清见的意。
“你先别急。”哪知此时,诸立轩的神色忽而一变。
清见心下开始打鼓,难道这人又有什么别的想法了?或者,他瞧出了自己在暗中操纵他?
“诸大人有何高见?”
“什么高见不高见的!”诸立轩盯着他笑了起来,“只是我有一事,可能要为难你了。”
这是,想要他去兑州的意思?
清见可以瞧得出来诸立轩对自己不是尽信,有所怀疑和试探也是应当。他合计了一下,要想打消诸立轩的疑虑,倒不若自己主动请缨。
反正诸立轩至多也只是试探,现下这个当口,不会真的让他去兑州。
想着,清见肃声说道:“诸大人若有安排,下官一定遵从。只是兑州路途遥远、境况恶劣,可否允许下官的妻女都留在里京?”
“不、不,你误解了!”
诸立轩摆了摆手,目光落向了与行意一同煮茶的南珠,“我的意思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