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公的话对凌樾杀伤力极大,有如那蒙面人的剑,快而直接,就这样插进了心上。
只是那剑尚且因着姜公挡了一挡,只堪堪插进个剑尖,还未伤及要害。可姜公的话却有如实物,贯穿了他的整个心脏,一下子就扎进了你最是柔软脆弱的地方,以至于后来,就连走回厢房的路上他的心神都带着恍惚。
经过一夜的紧张心惊,此刻本已是精疲力尽,可躺在床上的凌樾却是毫无睡意,辗转难眠。
姜府的夜很安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粗浅的呼吸,一声又一声不算平静地撩拨着...自己的心。而心上的伤口也似有所感般应和着呼吸的节奏缓缓起伏,一下又一下地刺向他的神经,也刺痛着他的心。
鬼使神差地,凌樾倏然起身更衣,就着月色往姜府的东厨走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但东厨的窗子却依稀可见还透着一抹光亮,中药的味道盈盈飘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很浓郁,也很苦涩。
如此着急,深夜煎药,不言而喻定是为了姜公的伤。姜公从未习武,而今又受了此等重伤定是要内外兼养方才能好。
凌樾推门而入,只见灶边的红泥炉子正点着明火,其上坐着的一个汤药罐子,此刻正在咕咕地冒着泡。泥炉前坐着个小侍女,一手撑着头正睡的香甜,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看起来累坏了。
凌樾走上前去拍拍那侍女,小侍女被拍醒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待看清凌樾的一瞬间便猛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
凌樾柔声道:“你去休息会吧,这里我守着就好”,说完便弯下身去捡那蒲扇。
小侍女听他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不复方才拘谨,自来熟地开口:“你是新来的吧,我实在是太困了,这个药呢还要再煎两次,先交给你了我待会就来接替你。”如此交代完便一溜烟地小跑到柴堆去休息了。
夜色很浓,深夜的姜府很冷清,凌樾坐在炉火旁,不时地扇着风,火光跳跃,映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望着那火光,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他淋雨发热,快半月都不见好转,林掌柜也是这样整夜地坐在炉子前为自己煎药。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天,没什么特别,可如今想起来才发觉不知何时竟记了这么久。
那时也是夏天,晚上还有萤火虫,绕着林掌柜飞来飞去的,很有意趣。那时他好像理解了什么是家人,那时他觉得自己一点儿不孤单。
什么是家人呢?
从小他就是孤儿,只有他自己。但他见过那些有家人的孩子,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他们的手会有人牵着,他们跌倒了会有人抱起来安慰,他们....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期待每一个有家人陪伴的日子。
可凌樾是没有期待的,或者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期待。他只是尽力地活着,或者死去...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知道自己会死在那个墙角。
或许是冬日大雪的时候,或许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当来年的春风吹绿了河边的柳梢时,蜷缩在角落的凌樾突然开始痉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一波又一浪波席卷他的意识。在闭上眼睛之前他想的是:要是昨天没有吃那个果子,是不是还能再看到冬日花开.....
如今想来,若是死在那个春天,他最后的遗言也未免太过潦草。
可....如果没有遇见林掌柜,他短暂的人生就该如此。
草草开始,又草草结束。
凌樾往炉子里添了几根细柴,柴火干燥遇见明火后发出噼啪的响声,火星溅出,落在他的衣袖上,他却浑然未觉。
林掌柜救了自己,是自己的家人。
那姜公呢...
刚刚是姜公不顾安危救了自己,那他们也是家人了吧?
黑夜是思想家活跃的季节。偌大的姜府此时沉浸在思考中的不只有凌樾,还有王黎。
作为姜府的大管家,一整个晚上他在忙前忙后跑来跑去后终于在西华院歇了口气,虽然确实只歇了一口气。
此刻的王黎正站在院中,低着头不发一言,表面稳如泰山,实则内心慌的一批。
“凌樾去观潮阁是你告诉父亲的,对吗?”姜瑶坐在石凳上,悠悠喝着茶如此开口问道,
这话问的,自己能怎么回?王黎心里捏了把汗,继续沉默到底。
“你也赞同父亲的做法吗?”见他抗拒姜瑶没再追问,而是转头抛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小姐,老爷他都是为了期贡啊!”
“那你赞同吗?”姜瑶无视他的回答,可问出的话却似乎很是关心王黎,
王黎无奈只得如实答道:“如果是为了姜府,为了期贡,我自是愿意尽全力的。”
“你也看出来了”见他如此回答,姜瑶心下了然,直接把窗户纸给撕开,
“你看出来了,却还在自欺欺人。”
话到这里已是胶着不下,可王黎的回应还是沉默。小姐说的没错,确实他看出来了。如果说此前只是心有疑惑,可通过今晚观潮阁刺杀一事,他几乎可以确定,姜公已经着了迷。
“王黎,适可而止吧.”姜瑶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语声中浸着担忧:“父亲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姜府...怕是要生变故。”
听到姜瑶的话,王黎心中一震。
他何尝不知姜公的行为有欠妥之处,可姜公如今心意已决,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是他们轮番劝说又有什么用?但小姐说姜府会出问题,他觉得还有待商榷,毕竟一个凌樾还不至于翻了天,不必如此风声鹤唳。只是王黎心中虽有自己的计较却也不好明说,只好接着话茬再探探姜瑶口风。
“小姐有何打算?”
“我的打算?”姜瑶见他如此问道,只感心累,于是说话更加直接:“王黎,你在明知故问!”
而后缓缓起身,走近后再次开口已是略带警告:“姜府若是完了,你所求的、所有的,所珍重的都将不复存在。”
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很明显,王黎很难再装傻。
可他并不想站队,他只想安安分分地打工,混到退休。要说起来都怪凌樾,要是没有他,哪里来这么多糟心事!他现在每天的苦恼,有八成就是凌樾带来的!若不是他自己也不至陷入到这两难之地每天被他们拉扯!
当下怒意渐起的王黎不再克制自己,他双眼冒光这样建议:“既然凌樾是这根源,那何不把他除去,如此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他若是死了想必姜公也再无办法。
姜瑶闻言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看不出喜怒。
王黎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些发毛,小声嘀咕着:“死一两个这样的小人物在这永安城,可不算什么事....”
其实他提过不止一次这种非常高效的解决方法,可姜瑶似乎不大感兴趣,而且对凌樾也多有袒护。古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姐如此瞻前顾后想着两全其美,实际上只能让本就不容乐观的态势一拖再拖,直到无法解决的那一刻。
说白了就是贪心,她如此贪图求一个好的结果,可结局只怕会是加倍的惨剧。
虽然王黎心中并不认同这种方法,但他还是选择在关键时刻表态,这才大管家的生存法则。只间他躬身作揖,端正神色俯首道:“但凭小姐安排。”
见此,姜瑶再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我打算让他离开姜府,甚至是永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