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樾结束复煎将汤药倒入瓷碗时,东厨的门恰在此时被推开了。
听到木门吱呀的响动,凌樾心中升起一股油然的敬佩,不得不说,这小侍女来得倒是分毫不差。正转头欲与她交待时,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方才煎药的侍女,而是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人走进厨房后径直朝往壁柜而去,取出浆洗得干净的围裙与布帽,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接着又转身从一侧的阁架上端出个素底陶盆,掀开纱布,只见是隔夜泡好的绿豆,此时已是粒粒饱满,在烛光中泛着温润的青色。
是厨子?不觉竟已经到了早上吗。
凌樾伸伸脖子望向门外,天边还未擦亮,犹挂着几点星光。没想到姜府的厨子要起这么早来备食。
只见那厨子手法利落,去皮、磨粉、过筛一气呵成。不过片刻工夫,原先粒粒分明的绿豆已变作一盘细腻莹润的绿豆糕,瞧着很是精致。
只是...怎么是盛京菜?正待凌樾疑惑间,厨子已从内室抱出一个木桶,丝丝缕缕的白雾从未闭紧的缝隙流溢而出。男人将拿起木盖,将盛着糕点的碟子妥帖地放入桶内后合上盖子。趁着这个间隙,又转身生火煮粥,工序井然,一点不显慌乱。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木桶中装的应该是冰块。可冰品度夏一贯是盛京贵胄的风尚,须萸国却很是少见。上次姜公宴请他时这冰豆糕也是其中的一道菜品,冰冰凉凉的很是爽口,凌樾有幸也尝了一块,可姜公和王管事却都没怎么碰,想来是不合口味。
况且,姜公罹病,这绿豆又素为解药之物,最是忌讳。
如果是这样...那为何厨子要专程早起做这工序复杂的盛京糕点?姜府还有谁?虽只是细枝末节的文不对题,可凌樾还是下意识地在脑中盘桓了片刻,而后他得出结论:
应该是给姜小姐的,冰凉精致的糕点女孩子确实会喜欢。
不一会进来一个侍从,提着个楠木食盒,甫一进来便直奔灶台:“好了吗?”
“马上,马上”,厨子将煮好的粥盛到碗里,再从木桶拿出冰好的绿豆糕,缀上干桂花,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摆放在食盒中,合上盖子交给了侍从。
侍从接过食盒后便匆匆离开。见送食人已经出发,凌樾这边赶忙盖好药罐盖好熄了炉火,远远地跟了上去。
说来他还没有向姜小姐当面致谢,若没有她提点自己,观潮阁中他们几人获救之事他是不可能及时知道的。虽说有心如此,可走着走着,凌樾却迟疑了...
若真见了面,他要如何说?又该先说什么?
说是自己无能,让姜公身负重伤,性命危在旦夕?还是对过往的无礼先行致歉...
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若她知道此事皆是因他而起....他又该如何面对她...又或者,还是先等姜公伤势好转些,再去请罪?
此刻凌樾脑海中有如天人交战,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侍从走的路根本不是去往姜瑶院落的方向。直到侍从停在了一扇木门前,凌樾才惊觉,吃这餐食的原来另有其人。
只见侍从敲了敲门,院中便立刻有人出声回应,似是已经等待良久。不一会木门便被打开,一只白皙瘦削的手伸出来提起了食盒,慵懒但略带不满的声音从门内传出,调侃着侍从:“真是越来越慢了。”
侍从闻言面色却很是惊慌,立马跪地请眼前之人饶命,有些夸张的离谱。那人也并未真的苛责,拿到食盒后便转身关上了门,而侍从见他未多追究如获大赦一般赶忙离开。
远处的凌樾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胸腔猛地一滞,随即一股灼热的怒意如同岩浆,自心底轰然喷涌,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按在墙壁上的手猝然绷紧,压得指节根根发白,冰冷的石砖墙面,刺得他掌心微微颤栗。明明是夏日的清晨,可拂面而来的风却霜寒入骨。
是他!错不了。
这声音,这身形,还有这双眼睛...泛着笑意的冷漠眼睛,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凌樾牙关紧咬,拳心被指甲掐得深陷,血气陡然间开始向上翻涌,一股腥甜骤然冲至喉间,他再难压抑,当即纵身疾退。直至掠过五六重院落,方才踉跄落地,单膝跪倒的瞬间——“噗”的一声,立时便口吐鲜血。
暗红的血从唇间狂涌而出,点点溅落在地上,他的爱意、他的可笑就如同他此刻的怒与恨,被摔在地上,烂得稀碎。
到这里,他只觉...也终于算是里外伤了个遍。
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他缓缓调息。待气息稍稳后抬手一抹擦干嘴上血迹,反手抽出腰间匕首,就朝那送食盒的侍从追去。
不过两三个跳跃的功夫,冰冷的刀锋已抵上侍从咽喉。
那侍从背贴墙壁,浑身战栗。刃口紧贴颈侧,锋利如斯,只需再进一分,立时便能当场毙命。
“少侠饶命啊,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也没什么钱财,我只是个”,
凌樾毫不掩饰自己差到极点的心情,冷然开口打断他的废话:“刚刚那人是谁?”
如此突然开口,侍从自然很是疑惑:“您说的是哪个人啊...”
“别给我装傻!”,没有耐心的少年抵着匕首的手轻轻一推,细白的脖颈处立马就出现一条细而长的划痕,蹭蹭往外渗着血珠。
“你给何人送的食盒?”
侍从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今天自己就要小命不保心中害怕极了,高度紧张之下说话竟是又快又利:“我不知道啊,饶命啊!我只是被管事的要求每日卯时要给西竹院的贵客送早点一分不能差今天已经是晚了一些。”
听完他一长串不带停顿的话语,凌樾拿开匕首,盯着侍从的恐惧的双眼,随手一挥下,只见寒光一闪,手臂粗的竹子立时成了两截,而后威胁道:“他是谁,我再问一遍,想好再回答!”
侍从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回忆起来:“他...他是盛京来的贵客,我只知道他姓顾,管事的总是叫他顾大人,其他...其他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只是个小小的仆人...”,话到后面声音都沾上了哭腔:“饶命啊少侠,我知道的都说了...”,颤抖的声音好不无辜。
可少年还是没有放过他,无视悲戚的哀求继续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他送饭的?”
“是两天前的早上才开始送的,那贵客好像是盛京人,对吃食很是讲究,因此管事的专门请了盛京的厨子”,
“除了你还有什么人见过他?”
“管事的特意吩咐过,贵客不喜打扰,而且这回来咱们永安城好像也是秘密行动,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除了老爷和管事的,再没人能见这位贵客。小的也只是因为要给贵客送吃食才见上的”,
“少侠,小人真的是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跟您讲了,再没有别的了,您就是杀了我,我也说不出更多了。还请您行行好,我家里还有小妹和生病的阿母啊!我若是死了,她们二人可如何活啊!!”,侍从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凌樾的大腿,哭泣哀求,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见他匍匐在地,苦苦哀求的模样,凌樾一时间梦回昨夜。只是如今强弱的身份已然调换,如今自己也成了掌握他人生死的人,这...就是实力的悬殊。
在强者的压迫下,弱者做任何事情都显得徒劳。反抗也好、哀求也罢,最终都抵不过强者一念之间,心意的流转。
凌樾收起匕首,让出条路,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走吧。”
俯首哀泣之人当即抬头,大睁的眼眸里有些愕然,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好说话。待看见凌樾收起匕首后才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愿意放自己走!见此侍从立马连爬带跑地向着竹林外的光亮逃去,倍感万幸。
虽然侍从知无不言,可凌樾的心情却并没有转好,反而是更加地怒火中烧。
好一场精彩的骗局!
“姜公,若我不曾深夜为你煎药,你待骗我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