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秦述英从陈氏大楼离开,留下一份完美的调查报告,以及一份并购方案。
褪去最初友好的温情,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陆锦尧和秦述英的博弈。陆锦尧一改之前大度的气概,开始踩在秦述英底线上割肉,几乎是要求他无条件出让瀚辰及其关联的所有产业,并提供担保,保证十年之内瀚辰利用旧资源的运转不会出现任何法律问题。他的筹码很简单,就是秦述英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展现出的对瀚辰的重视。
丢弃一次很容易,但好不容易拼凑起来,失而复得,再要割舍就太难了。
陆锦尧明显比秦又菱更狠绝,直接将瀚辰整个连根拔起,连根带叶,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按照你的方案,瀚辰就不存在了。”秦述英将未燃烬的烟按灭在烟灰缸中,神色晦暗不明。
就算是秦又菱和秦述荣联手,也没能把他查得这么清楚过。即使换壳,瀚辰好歹也还保留了名头。陆锦尧在做的,才是最彻底的肢解,却又要让他因一纸合约同碎成一地的产业紧密相连。
陆锦尧好整以暇地靠在办公椅背上,用笔在方案稿上圈出几行字:“投资、研发、营销,都和陈氏混在一起。这次再出什么事,就得先麻烦小秦总用身家性命替陈硕担保了。”
陆锦尧指间夹着笔,杵着下巴,含笑看着秦述英:“面对小秦总,上一道保险也是人之常情。”
秦述英冷然道:“这样的霸王条款,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凭你无路可走,”陆锦尧绅士地笑笑,“我猜你愿意来帮这个忙,也是希望能拿回一星半点,好对付你那几个兄弟姐妹吧?你这回可是摆了秦又菱和秦述荣一道,他们会放过你吗?”
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陆锦尧还在条款中非常慷慨地表示会收购秦又菱手中瀚辰的原始股份,防止她操控董事会——这也让被拆得稀碎的瀚辰将完完全全属于陈氏。
秦述英沉默良久,黝黑的眼眸直直盯着那一叠厚厚的纸——每一句话他都烂熟于心,每一个字都在剜他的血肉。
这才是他熟悉的陆锦尧,理性而残酷,对不在自己偏爱范围内的人,报之以更寒冷的三尺深冰。
寂静太久,陆锦尧丝毫不急,他认为秦述英在犹豫,且没什么可退的,会答应的。
“为什么竭尽全力帮陈氏?”
陆锦尧没想到他话题的转变:“什么?”
秦述英抬起头:“对于风讯而言,弃卒保帅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为什么你要想尽办法去保陈硕?明明是他们对收购事项核查不严,照理应该被你罚一通。你反而把瀚辰洗白了嚼碎了喂到他们嘴边。接风宴那天,陈硕还犯了陆家的规矩,你也是威慑之后草草揭过。”
秦述英眼眸如炬,直视着陆锦尧,再次发问:“为什么?”
“……”
陆锦尧不语,只是看着眼前人的眼眸,看着他本来平静如水的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秦述英和他一个中学,或许曾经听说过一些陈年旧事风言风语。
但陆锦尧并不在乎,他更在乎此刻的秦述英,在乎他爆发出完全不同往日的神色。重新燃起的癫狂与恨意,被掩藏在冷漠淡然的皮囊之下。就像他在斗兽场时那一仰头。
陆锦尧此刻也想问:为什么?
他放下笔,决定不作解释。
“我怎么处置陈硕,是风讯和融创的内部事务,没有必要向商业竞争对手通报。对我而言,陈氏是伙伴,为伙伴谋取利益,合情合理。”
“……”
秦述英缓缓直起身,拿起桌上那一叠方案,从中间撕开,裂纸声刺耳,断裂的缝隙在灯光下浮起白色粉末,像香烟将燃烬时最后的烟雾。
陆锦尧静静看着他将废纸扔进碎纸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你随意拆吧。瀚辰,我不要了。”秦述英拍了拍手上的纸屑,淡然道,“这两周的报酬,我也一分不取。我秦述英不需要和你的产业沾上任何关系。接下来我的计划也不妨先告诉你。”
他凑近了些,清俊的面庞在灯光下白得有些病态,正符合他眼中蛇一般的狠毒:“我要把陈氏按进地底,永无翻身的余地。看好你的左膀右臂,别哪天别截了肢。”
陆锦尧沉声道:“你考虑清楚。”
一旦秦述英在和秦述荣秦又菱的争斗中落败,没人会救他。就算他侥幸活得下来,陈氏是如何的庞然大物,陈硕是怎样一个从修罗场走出来满手血腥的人。什么都没有的秦述英,想要撼动陈氏,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秦述英毫不犹豫,只是在转身前留下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陆锦尧,就算我欠你什么,这两周差不多已经还清了。”他说这话时,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如果你稍微顾念一点我给你打白工的情谊,瀚辰名下有一家艺术馆,还麻烦你别变卖它。卖了赚不了什么钱,放着当个摆设也行。”
他重新点烟,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给我留一点念想,不然这十几年,感觉白干了。”
陆锦尧望着他离开,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尽头。
陆锦尧站起身,掀开百叶窗的一叶,从缝隙中看楼下坦然离开的人。大楼太高,楼下的车水马龙皆似细流,行人尽如蝼蚁。
在这栋楼里楼外忙碌的蝼蚁,蚂蚁搬家似的,背负着生活的负担,匆匆前行,足下千斤重,步履维艰。
百叶窗发出嘭的脆响,陆锦尧背对着窗,给南之亦打去电话。
“喂,是我。”
“他走了,拒绝了我的方案,什么都没带走。”
“行了,别急,一时半会儿应该死不了。你看着他点,别又疯起来,我可保证不了陈硕不会对他下手。”
“还有,”陆锦尧停顿了一会儿,“念中学那会儿,你和他很熟?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
对面是一声冷笑,和干脆利落的:“想什么呢?不熟,没有。”
南之亦挂断电话后,心如擂鼓。她闭了闭眼,靠着墙壁,缓了很久。
睁开眼,她房间的床头放着一副素描画,是一个短发女孩的背影——她穿着警服,英姿飒爽,改制前的警帽被拿在手里,她正遥望着荔州江汇入九龙滩。
十六岁的南之亦喜欢在中学的训练场打拳击,独自一人可以对着沙袋练一下午,直至夕阳西沉,霞光洒满荔州江。
那天她脱了拳套,随意地将被汗浸湿的发撩到脑后。
秦述英已经在天台坐着画画了,他戴着耳机,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来的人。南之亦胳膊肘杵在栏杆上,荔州天气太闷,栏杆温热,地面蒸腾。秦述英待在这儿太久,脸跟刚锻炼完的南之亦一样红。
南之亦递给他一瓶水:“喏,给你的,降降温。”
秦述英头也不抬地接过,放在一边。
南之亦白他一眼,转过身吹晚风,继续欣赏着晚霞的风光。年轻的女孩身形已然有了玲珑的轮廓,是有着健美线条与健康姿态的窈窕。
秦述英突然开口:“听说你跟人家打架了?”
南之亦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还会听八卦了?”
女孩子打架大多数是扯头发扇耳光,但南之亦扛起板凳往纨绔身上砸,上去给霸凌家境不好同学的二世祖一套组合拳的战绩,还是太耀眼了。
某种意义上那不叫打架,叫单方面的血虐。
南之亦这样的女学生,在贵族学校太过另类。不学规矩不谈名牌,不讲什么艺术或是学术,更从不端着富家小姐骄矜的样子。于是有好事的男学生拿她消遣,说她是冷冰块、母老虎。南之亦从善如流,冷着脸踹得那几个嘴贱的男生不敢再吐半个字。
另类代表着孤独,和秦述英一样。
秦述英继续低下头画画:“当心些,那几个人里有些是融创合作伙伴家的儿子,正如日中天呢。”
“土皇帝地头蛇也得讲道理。”南之亦伸了个懒腰,拉伸着有些酸痛的手臂,“其实我特别烦这些不讲规矩的人,我承认他们父辈很能打拼,但做出格的事情,明明是踩在别人的血汗上赚肮脏钱。就像他们现在敢欺负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不教训一下,是不知道轻重的。”
秦述英的手顿了顿:“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哪里会知道普通人的轻重。”
南之亦解开手上缠着的绷带,一圈一圈,像拆女孩总爱捆在头上的发带:“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继承南红,我的梦想是当一个警察。从我很小的时候看那些人用权势逼我妈妈喝酒,看他们碾压别人的尊严和生命却不用负责,我就想要逃离,还想要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惩罚。”
秦述英难得有些揶揄:“没想到南小姐还有这么一副侠义心肠。”
停顿一会儿,他用淡然掩饰认真:“红姑不会答应。”
“答不答应,我也得先试试。”南之亦抚了抚头发,“我把头发都剪短了。你不觉得九龙岛那些Madam很帅气吗?当然我们荔州警司的也是,英姿飒爽,比那些娇贵的大小姐好看多了。”
秦述英眨了眨眼,低头避开她的询问,显然是没发现南之亦发型地改变。
“……”
南之亦再次白了他一眼,准备下楼:“水记得喝,别等会儿热晕过去了。”
“等等,”秦述英从画板上拽下第一张纸:“这个拿走。”
南之亦有些疑惑地接过,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瞪大了双眼,一向冷淡的脸上浮现出惊喜——那是属于她的背影,但穿着荔州制式的警服,像看着自己的未来一般,望着江水奔腾。
那时的秦述英虽然倔强,却像一块太妃糖,咬开外壳,总能感受到柔软的流心。
从小立志成为警司的南之亦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她的余光瞥到画板下还有一副素描,线条勾勒得好用心,一看就是画了很久。那幅画面被白纸遮挡了大半,但是那垂眸的侧颜,还有那双有些上挑、温润而坚定的眼睛,好熟悉。
是陆锦尧。
江水奔流不息,卷走泥沙,沉下土壤。荔州两岸的生息与这条母亲河息息相关,她就像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其间盘旋一叶,漂流到心房的时候,荡起酥麻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