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大楼里灯火通明,自从危机爆发以来,各部门已经连轴转了大半个月,从员工到部门领导都顶着黑眼圈蔫头耷脑。
姜小愚在仰头痛饮下今天的第六杯黑咖啡后,仰天长啸:“天杀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老子要把这些资本家豆沙了!”
旁边的同事戳了戳他:“你小点声……”
“我再小声就要被内伤憋爆炸了,反正老板又不在还不准骂老板了?”姜小愚又愤愤地把剩下已经凉了的咖啡含嘴里,苦得眉头紧皱。
“老板是没来,但老板的老板来了……”
“噗——”
姜小愚一口咖啡喷出来,赶紧把咖啡渍清理了,跌跌撞撞地跟着同事一起站起来,战战兢兢看着眼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人。
“那个,陆总好,陆总您吃了吗?”
跟在陆锦尧身边的部门领导狠狠剜他一眼:“轮得到你说话!”
“……”
姜小愚暗骂一声老登,余光却瞟见陆锦尧身边还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失声道:“小秦总?”
“看来是老员工。”陆锦尧把秦述英推过去,隔着衬衫薄薄的布料,对方手心的温度有些模糊地传到皮肤上。秦述英有些不自然,向姜小愚点了点头。
“法务口的?”
“是的是的,”姜小愚赶紧点头,“还以为小秦总彻底抛弃瀚辰了,没想到还是想着我们老员工的!”
“……”
分管领导脸都黑了,同事扶额小声道:“求你了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陆锦尧宽和地笑笑,借着刚才姜小愚的话:“我吃过了,但是你们原老板没吃。今天部门的夜宵我请大家,就麻烦小秦总陪大家一起加会儿班了。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你们陈总过不久就会回来,今晚忙完,大家好好休个周末吧。”
陆锦尧又转向秦述英,顺便波及了旁边的姜小愚:“但是瀚辰的老员工,就陪你们原老板再多辛苦一下,把空补上吧。”
姜小愚刚绽开的笑容又僵在脸上。
陆锦尧今天没带特助,就坐在一边翻陈氏的财报,顺带看着秦述英防止他搞小动作。被两个大老板夹在中间,姜小愚诚惶诚恐地干活,瞌睡都醒了大半。其人最是没有眼力见,愣是看不出秦述英身上的戾气,不知死活地凑上去问这问那。
“小秦总今晚怎么受累跟我们一起加班啊?”
“……证监会要求的。”秦述英头也不抬,“瀚辰的财务和合规有些问题,你重点从这两个方向找找弥补的方法。”
姜小愚内心大草:“我去把唐僧师徒除掉?”
“那个,小秦总我听说你们秦家和陆家不对付在打商战是不是啊?那你今晚怎么还来帮忙啊?财报新闻乱写的对吧?”
“……”
“要么您给我透露点?我买了好多风讯的股票最近跌得我眼冒绿光……”
秦述英幽幽道:“你是不是忘了瀚辰才爆的雷就是内幕交易?”
姜小愚彻底闭了嘴。
陆锦尧在一边看不下去,抬手招呼姜小愚进办公室:“小姜你先歇会儿,问问小秦总有什么忌口的,订一下外卖。不用找财务了,直接找我报销。”
姜小愚满口答应,转头就去跟秦述英乐呵呵地说:“小秦总,陆总让我问您喜欢吃什么他请客。”
“……”
秦述英无语地拿过手机,随便选了几样,递回去。
分针一圈一圈地走过,商务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放在身边的外卖盒从没打开,秦述英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从文件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着可以填补的方案。用瀚辰阻击陆锦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留下被肢解、信誉化为乌有的一地残骸。
十多年的心血,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但是秦述英的心是石头做的,裂开一道缝隙并没有什么影响。自己选择的以卵击石,自作自受,他接受。
但如果还有修补的可能,他愿意竭尽全力地去尝试。只是没想到这个机会是陆锦尧亲自给他的。
姜小愚已经趴在文件上睡着了,定了个一小时后的闹钟等会儿起来继续干。秦述英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看着开得太久温度渐低的暖风显示屏,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年轻人的身上。
一切被陆锦尧尽收眼底。
真的很奇怪,在设局的时候百无禁忌,甚至将自己的退路都投进去孤注一掷。如今瀚辰早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即使修复完整也是陈硕的产业。可秦述英又在此时展现出了不舍,宁愿辛苦地为他人作嫁衣。
陆锦尧本意只是想从他的口中、行为中探寻一点点与瀚辰暴雷相关的信息,寻找弥补的可能。但此刻秦述英却又全部揽下。
一些片段闪过脑海——阻击自己时的狠厉,不屈的恨意,但是在听到自己遭到刺杀时,未掩藏住的惶恐和自证。
陆锦尧敲了敲桌子,成功引起了秦述英的注意力。
他轻轻对秦述英道:“过来。”
这样柔和的腔调让秦述英恍惚,可能是熬夜工作的强度让人其他方面的警惕性松懈,于是鬼使神差地乖乖走过去。
“东西是一点没吃,不合胃口随便点的吧?”陆锦尧重新打开软件,“喜欢吃什么?”
荔州人果然是把吃饭当成天大的事。秦述英知道在陆锦尧这儿吃这一关是过不去了,诚实道:“糯米的,都行。”
天太晚了,饭店都关门得差不多了,陆锦尧给管家打了电话,让打包一些九龙岛的点心过来,外加一份刚熬好的米布。
秦述英低下头继续翻着手中的材料。
陆锦尧一直盯着他的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有些动容,还是更深的嫉妒与恨,他看不分明。
保持长久的猎奇心与冒险精神是商人的必备素养,更何况秦述英从皮囊到个性,都很有让人一探究竟的**。
管家来送餐的时候姜小愚正好醒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哈欠:“小秦总这么饿啊吃两份饭。”
“……”
“行了小姜,今晚差不多先到这。”陆锦尧大发慈悲,“桌上那份外卖你带回去吧,你们小秦总挑食不爱吃,别浪费了。”
像是睡懵了,姜小愚拎起袋子就准备下班生怕陆锦尧反悔,顺便还吐槽了一句:“小秦总怎么回事自己点的还不爱吃。”
“……”
在陆锦尧的注视下秦述英总算是咬了两口烧麦。金贵的荔州少爷配的私家厨子都是米其林级别的,糯米颗颗软糯,但是太精致了,秦述英总觉得不适应。
米布用保温盒装着,白花花像雪一样,却散发着热气,一打开就扑人满面的温热。浓郁的牛奶香混着糯米的清甜,看得出制作不复杂,但火候和比例要求高。
就像街边的小吃,不见得名贵和技巧出众,全是经验和自家之长的累积。
秦述英舀了好几口,终于被勾起了一些食欲。
“我家阿姨是从春城来荔州打工的,这是她们家乡的小吃,每天都熬,挺特别的,带来给你尝尝。”陆锦尧杵着下巴看着他,感觉有些困了,“你慢慢吃,我先睡会儿。”
秦述英愣了愣,见陆锦尧趴在桌上迅速入睡,脊背平稳地起伏着,安静的办公室只余两人的呼吸。
他这才想起,陆锦尧为了这些烂摊子,肯定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秦述英将餐盒盖上拿到一边,防止食物的味道打扰少爷的美梦。灯光下陆锦尧不适地皱了皱眉,像是想埋首避开灯光。
秦述英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对方有些不安分地睡颜。仿佛是终于确认陆锦尧睡得很沉但不安稳,他将椅子向前挪动了几分,手微微挡住陆锦尧的眼帘,隔绝了光线。
……
时间随着梦境倒回十七岁的冬季,对大多数人而言,那是一段无忧岁月。
但对陆锦尧而言不是。
身为如此庞大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作为周边名门望族下一代的表率,陆锦尧的一举一动很早就被过多人关注着。
“relax,宝贝。”
这是陆夫人最常对陆锦尧说的一句话。背靠首都的底气养成了这位北方女人独有的松弛与自信,张扬而宽容的陆维德一向以放养的态度教育一双儿女,这对父母从没有逼迫陆锦尧和陆锦秀的人生必须成为什么形状。
但期待来自于四面八方,或见于八卦小报,或隐于没有硝烟的市场,更多的时候,藏在他人的字里行间、细微表情之中。
宽松的家庭氛围与周遭的虎视眈眈之间,陆锦尧担任起了维系口袋安全的绳子的角色。追逐更高的财富与地位、突破市场期待值的极限,在维系之上创造新的传奇,这是陆家人的天性。陆锦尧很早就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克制**、保持自律,在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身家之上,又砌起刻苦的高墙。
陆锦秀中学时代某次作文,开头第一句话——“我有一个完美的哥哥。”放在别人身上要被笑掉大牙或酸了牙龈,但如果那个人是陆锦尧,一切形容都不为过。
“锦秀的作文被老师表扬了,是写你的。”陆夫人点点陆锦尧的鼻头,“今天是你生日,所有人都为你开心。宝贝,很多人爱你,你也要对自己好一点,放松些。”
陆锦尧被人群簇拥着坐在最中间,面前是精致的五层蛋糕,主题是雪松森林,调成淡雅的蓝与灰,糖粉被打成雪绒花,丝丝撒在挺拔笔直的雪松上。蛋糕胚做成彩虹底,一切开便是清冷星球下的别有洞天。
陆锦尧向妈妈投以真心的笑,在满堂的宾客和琳琅的礼品面前要保持端庄得体,不能兴奋太过让人看出好恶偏向。
陆维德往儿子鼻头上抹了点奶油,笑道:“锦尧17岁啦,马上就成年了,要早恋可要抓紧时间不然来不及咯!”
宾客们调笑起来,席间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红了脸,试探地看着陆锦尧的表情。陆锦尧恰到好处地露出无奈的神态,既顾全了父亲打趣的面子,也回避了话题。
工作日的生日过得匆忙,下了课几个二世祖一路骑车狂飙还撞到了人,不过这点小插曲都在席间的笑闹欢庆中烟消云散。
陆锦尧十七岁生日那年,荔州罕见地迎来了一场雪。
在以往十七年和之后漫长人生中,陆锦尧获得的和将获得的爱与赞扬太多,多到无处安放,可以随意丢弃。被偏爱被赞美已经成为陆锦尧的人生习惯,身处水中,从不觉温水需要暖阳给予热量。
但是这场雪确实是命运的馈赠。终年温暖的荔州,在他十七岁的第一天,将温水凝结成冰晶,纷纷扬落在他身上。
用雪堆叠星空的时候,陆锦尧是认真而专注的,这是难得的、能够撼动他内心的馈赠。
他将那副画面定格,用作高二下学期展览策划的封面图。仰望星空探索未知是他的爱好,迢迢银汉汇集成人们对天外世界美好的想象,人类对苍穹的叩问凝结了好奇与冒险的精神。星星的光芒穿越时间,映入人的眼眸,是一场瞬间与永恒交替的浪漫。
就像荔州转瞬即逝的雪景。
陆锦尧的整个高二下学期过得并不安宁,策划这个展览成了他压抑生活里如星光般微弱的亮色。其间经历他不想再提。
展览撤走的前一晚,陆锦尧其实是有些不舍的。高位者不流露喜怒已然成了他的习惯,整个展览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陆家少爷随手轻轻一画,无关紧要的一笔。只有在与它离别的那一刻,陆锦尧才得以安静地和他创造的星空独处,然后告别。
撤展前本该空无一人的展厅,竟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陆锦尧的第一反应是警惕,于是他靠在罗马柱旁边,观察着。
展厅很安静,那个身影纤细单薄,在模拟浩瀚星河的暗色屋内,如同无垠星汉中被意外卷起的一张薄纸。他只是在星宿布景下静默地坐着,抱着膝盖,仰望着头顶明知是假的星空。
循环播放的音乐白天已经被关停,安静的少年忽然哼起旋律,摇篮似的轻轻摇晃。陆锦尧觉得那少年被折成了一只纸船,随着流淌的星河,身不由己又漫无目的地漂浮在这片虚无之中。
陆锦尧没再去一一和他烂熟于心的布展细节告别。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孩提时代拥有一个妹妹、第一次彻底靠自己理解复杂晦涩的金融知识、将弱不禁风的流浪小猫养得和品种猫一样圆滚滚。陆锦尧回想着,才发现自己获得满足的时刻屈指可数。他所在乎却被自己亲手埋藏的东西,被别人无意间发掘、付与同样珍视与热爱。陆锦尧因此而满足。
但是时间到了,他该和一切告别。于是他带着遗憾,却毫不犹豫地关了灯。星辰最后的闪烁,像眼睛眨了眨,永远闭上,徒留寂静的黑夜。
在关灯前,展览馆会播放告别语音。操控台太复杂,星空布景的灯光太多。那个少年应该在听到提示音时就已经走了。陆锦尧亲手送给自己孤独与黑暗,然后转身离去,奔赴下一场挑战与博弈。
在那之后,他远离故土。
……
早晨六点,秦述英感觉到皮肤传来微微的痒,是陆锦尧颤动的眼睫轻扫过他放得有些麻了的手心。
秦述英迅速将为陆锦尧挡光的手抽开,赶在陆锦尧睁眼之前,若无其事地整理着勾画了一夜的文件。
陆锦尧眼帘中最先映入的,是秦述英腕上的袖扣。在陈家庄园那日没有看清,现在他才发觉,那是四角星与五角星的结合,边缘处理得很独特,像融化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