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述英走进老宅时,屋内瞬间变得寂静。
这次不是因为惊疑不定或恐惧,他感受到了实打实的怨恨。秦述荣一直没有露面,在一楼会客厅的只有秦太和又菱又苹,三人正在打牌。
“阿英厉害的呀,”秦又菱打出一张红桃Q,仿佛真的只是在调侃,“三两下让庄家赔本的哦。”
秦太笑道:“庄家怎么会赔本?一时输赢又不是一世输赢。一个姓就像是一个庄家,哪里有拆自家台的道理?”
秦又苹见秦述英回来了,松了口气,对手上的牌心不在焉:“英哥,回来了?你最近去哪了?”
秦又菱掩唇笑道:“还能去哪?舅舅交代去哪,阿英肯定就去哪里呀。”
秦太搓着手中牌:“哦?我印象中,老爷最近没有给阿英下过命令?”
秦述英不语,站在原地。
秦太瞟了他一眼,厚重的粉底遮不住眼角苍老的纹路。她淡淡开口:“既然如此,上去见见他吧。”
上到四楼时,秦又苹终于忍不住担忧地往上看。秦又菱冷冷提醒弟弟:“好好打你的牌,眼睛别乱看。”
秦述荣正站在楼梯口等他。最近风讯有卷土重来的迹象,秦述荣正为与陆锦尧的再次交锋而全神贯注,能施舍时间在家已然难得。
秦述英懒得看他,准备绕开,秦述荣往他那边靠了一步。距离突然拉进,秦述英不适地皱了皱眉,正要退开,却被秦述荣一把抓住胳膊。
“怎么比跨年那会儿还瘦了?”秦述荣摩挲着他的手臂,“陆锦尧没好好招待你?”
秦述英干脆地甩开,终止了他假惺惺的兄弟情深:“好歹也算帮你阻击了风讯,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秦述荣笑笑,忽略了他的直接:“可是陈氏的线也断了。没有他们,上哪儿找掮客?”
“不需要掮客,”秦述英推开他,准备上楼,“需要的是消灭掮客。”
“阿英口气好大,你拿什么消灭?年前为了拉拢陈硕我砸了好几个亿在他和他那个倒霉弟弟身上,好不容易看他有反抗陆锦尧的迹象,被你这么一搅,”秦述荣转过身,抬起眼慵懒地看他,“你又拿什么赔我?”
“我提醒过你,爸爸不希望你和秦又菱秦希音走得太近。秦又菱接近陈硕,你怎么确定他们没说什么其他撇开你的话?”
秦述荣愣了愣,秦述英冷笑:“你的好几个亿,被陆锦尧几句话就打发了。那不叫砸,叫打水漂玩。”
“你……”
“要跟把事情搞砸的秦又菱再联手对付我碍爸爸的眼,还是要跟我一起探探陈硕的底,”秦述英微微侧头,向下留给秦述荣一个冷淡的眼神,“你自己选。”
秦述英看很多人都是这样,淡漠且无所谓,仿佛血缘对他而言无关紧要,朝夕相处也无法滋生任何多余的情感。即使是针锋相对,也很难在这块冷硬的石头上刺出痕迹。
但就是这样桀骜的冷漠,身处劣势也能在缝隙中抓住生门,才是让人想攀折和驯服的高傲。
五楼门口正亮着壁灯,是正在等待,允许进入的意思。秦述英沉下一口气,推开了门。
“做得不错,”秦竞声正在练习书法,笔下刚劲有力,临的是颜体,“只是赔本太多。”
秦述英低垂着头,两周不见天日,头发长了些,刘海微微遮住眼睫,看上去有些温顺。
秦竞声收了笔锋,皱眉看着字迹,显然是不太满意:“在赌桌上赔光了身家,可是要被赶下桌的。”
“我想博一次,”秦述英开口,“我要博陈氏的身家。”
秦竞声笑了笑,重新研墨:“恒基可不想跟土匪头子交恶,会很难办。”
秦述英皱了皱眉,不确定秦竞声的态度——明明感觉到了他的赞同,但不见他给予任何支持。
秦竞声提笔悠闲道:“你手里那个人,该放出来用一用了吧?”
秦述英沉默以对。他的底牌,从来都瞒不过秦竞声。
“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秦竞声含笑望着他,语气稀松平常地像是在讨论晚餐的食谱,“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栓得住他吗?还是说你已经控制不住他了?”
“不会。”
“哦,那就是不敢放他出来。”秦竞声斜眼睥睨着他,眼神有些玩味的轻蔑,“怕你的猎物心甘情愿,乖乖被他带走?”
秦述英攥紧手,维持着神色的冷漠:“他没这个本事。”
“在感情面前,总有人会低头,你怎么确定低头的不会是陆锦尧?就像你似的,多不值钱。”
秦述英身体一震,闭了闭眼,将被羞辱的酸涩压下去,开口已经带上了些颤抖:“时机我会把握好,不劳您费心。”
秦竞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去找找红姑,说不定她能帮你。看陈硕不顺眼的人很多,南之亦肯定算一个。”
秦述英冷然转身:“不用。”
……
淞城临松江而建,江上船舶往来,直入大海,江边繁华似锦,坐落着最顶尖的商务中心,和隐于其中最奢侈而神秘的豪宅。
陆锦尧本来不喜欢喧闹,但这栋位于市中心步行街边的小洋楼离商务区很近,方便他来回处理近期繁忙的公务。
陆锦尧其实有些懒,惯于在自己的空间里松懈。即使在外面如何疯狂地投入工作,回到自己的领地后就会迅速懒散放松下来。这套小洋楼已经有百年的历史,同时挂在花园栅栏外头的“文物保护单位”与“私人住宅请勿打扰”看上去有些荒诞。淞城最近还是有些冷,陆锦尧开着地暖,干脆就坐在地毯上抱着电脑回复邮件。
蓝牙耳机那头传来陈实咋咋呼呼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刚从看守所把亲哥接出来,正在赶往陈氏处理后续事宜的路上。
“妈的,秦述英那小子真够疯的,我哥哪吃过这种瘪!”
陈硕懒洋洋地回道:“有啊,在陆大少面前没少吃哑巴亏。”
陆锦尧忽略他们没营养的对话:“对瀚辰的资产并购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尽快重启风讯的下游产品制造。赶不上风口,就算是砸钱也得先把市场打开。”
“行,赔本买卖。秦家那二小子确实有点东西,这一下不仅蒸发了风讯的市值,还给你造了这么大一个资金缺口。远水解不了近渴,要真出点什么事,融创救得了你吗?”
“风讯这边不用急,”陆锦尧按下回车,向远在首都的九夏专员发出一封邮件,很快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倒是你,自己小心点。他下一步的目标是你。”
陈硕一惊:“我?”
陈实立刻叫嚷道:“不是他什么意思?就逮着我们家咬呢?知道的是在跟你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泄私愤。”
陆锦尧沉默,合上电脑,走向阳台。冷风呼呼作响,裹着凛冽的寒意扑向人的面庞。淞江入海,风平浪静,没有荔州江被卷入南海时那般波涛汹涌。
陈硕敏锐地察觉到陆锦尧的缄默:“怎么?他和陈氏有什么过节?”
“不确定。”
“还有你不确定的事儿啊?”
“他很棘手,不能用一般的方法对付。”陆锦尧转过身,关上阳台的门,“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次我们的确是来和恒基你死我活的。他,也必须解决。”
陈硕足够了解陆锦尧,天之骄子的自信从不是空穴来风,上位者对局势的把控是建立在残忍的杀伐果断之上的。陆锦尧或许已经有了计划,只是亟待确认。
“那小子居然敢对陈氏动杀心,胆子够大的。”陈硕笑道,“怎么说陆大少?打算到时候扔淞江里喂鱼,还是留条狗命被人撵着跑?”
陆锦尧微蹙眉头:“你别乱来,他还有用。”
“知道,说的不就是用完之后嘛?”
“……再说吧。”
陆锦尧挂了电话,径直走进厨房,挑了一条从荔州空运过来的深海鱼,放在案板上,准备做今晚的佳肴。
鱼不停地在手中扑腾,按理来说少爷不应该做这种见血的活。离开了咸水的深海鱼,不久之后也会自己死亡、腐烂。陆锦尧干脆地剪开鱼腹,冲洗掉手上的血迹,刮鱼鳞,掏出内脏,感受着手中的鱼失去最后的神经反应。
在这一刻□□脆利落地杀死,锁住鱼肉最新鲜的质感,才不浪费这条必死的生命。
陆锦尧从来都是刀俎,而非鱼肉。
……
淞城的城市规划颇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将破败藏在了繁华之下。离洋楼十几公里开外是一片老旧住宅区,这里居住着土生土长的淞城渔夫后代。后来本地人有了更好的营生,就将这一块旧宅租出去,收自四面八方漂泊至此又囊中羞涩的年轻人的钱。这里鱼龙混杂,有着不同的口音,溅起从不同用途的水桶中倾倒的污水。
秦述英拎着一个纸袋来到这里。
他走上盘旋的楼梯,在泥瓦堆砌的旧楼尽头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身形清俊,皮肤白净,头发有些长,扎了个小揪在脑后。他额前的碎刘海遮了大半张脸,见秦述英来,藏在发丝下的眼睛闪现出惊讶。
“你怎么来了?”
他侧身迎秦述英进来,秦述英将手中的袋子递给他。
“特效药,托人从欧洲带来的。”
那人接过,沉默半晌:“我早就不在乎这个了。”
他撩开刘海,从额头到左眼角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已然与皮肉融为一体,凸出蜿蜒的痕迹,泛起肉色的光泽。
秦述英把药膏往前推了推:“试试吧,带都带来了。”
“前些年你总带药来,这几年很少过来了,”男人给他倒了杯水,“是出什么事了吗?”
“爸爸发现我关着你了。”
男人点点头,但似乎对“关着”这个词不太认可:“早晚的事。”
“陈真,”秦述英定定地看着他,“陆锦尧回来了。”
陈真眼睛蓦地瞪大,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秦述英,对方寻找烟的手有些无处安放,在自己面前藏不住慌乱。
“养你这么久,或许就是为了现在?”秦述英语气带笑,可陈真分明感觉到笑意下的颤抖,“用你操控陈氏拿捏陈硕,再逼退陆锦尧,再合适不过了。”
陈真摇摇头:“我早就离这些太远了。或许哥哥会顾及一下我,但是锦尧……”
听到陈真对陆锦尧的称呼,秦述英有些恍惚,心口像被针扎似的,没有伤口,空留刺痛。
陈真望着他,久久才开口:“算了吧。”
秦述英不语,陈真继续道:“锦尧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想法与计划,我更不相信他喜欢过谁。他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为了谁改变自己。你做这些除了消耗你的精力和感情,没有任何意义。”
秦述英夹着烟,靠在墙上,语气冷漠,却带着执念的癫狂:“我不需要什么意义,我只要赢过他,把他从高处拽下来。”
把他的幸福和成就撕碎,让他陷入绝境,让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将他推入囹圄的自己。敲碎那副天之骄子的外壳之后,真实的陆锦尧会是什么样的?惊惶?软弱?还是带着永远不屈的高傲与冷漠?
“你太爱他了,这种爱对锦尧而言是不必要的,他从来不需要不必要的东西。”陈真皱着眉,神色中满是忧虑,“他拥有的太多,你做什么他都不会在乎的。”
秦述英纠正道:“我恨他,我不会为他做什么,我只会当他最棘手的敌人。”
陈真还想再说什么,秦述英却早已换上了冷漠阴郁的表情:“好好在这待着,过不久我会需要你帮忙。如果一直不需要的话……你就自由了。”
陈真有些焦急:“秦述英,没什么值得你用命去搏!”
秦述英不置可否,夹着烟,有些犹豫:“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不行我就出去阳台上抽。”
陈真无奈:“你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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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