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尚刚及加冠时还不是穿紫袍的丞相,仍是京城武成候府的教书先生。
他眉眼间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清俊,束发的玉簪是恩师留给他的旧物,簪头雕着半朵残莲,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纪凌跑来寻他时,他正伏在案间看书。
案头摊着的《孙子兵法》上,留着几处他批注的小字。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看得入神时忘了添墨。
那时纪凌刚过十四岁生辰,个头蹿的飞快,已经快到于尚的肩头。少年来时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细细的银线。许是侯夫人刚让人做了新衣裳,他便穿来让先生瞧。
斜阳照进窗棂时,于尚正握着纪凌的手写字。少年腕骨虽没成年男子那般强壮却满是劲儿,握笔的力道总像是在拿枪,纸上逢字就是一处被墨汁洇出的黑洞。
“横要平,竖要直,小侯爷的字倒是如您的武艺一般放浪不羁。”
于尚从纪凌手中抽出狼毫,蘸了清水在案上书写:
“您看着案几的木纹,横平竖直才能撑得住事物。字是如此,做人亦是如此,行得端做得正,才能立住跟脚。”
纪凌本就坐的有些犯困,听见于尚说话后才一个激灵抬起头,眼神中的困意一扫而空:
“先生,今日是七夕,听说街口要摆灯会,管家还说有捏面人的老师傅,能捏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呢!”
说罢从袖中不知何处变出个青瓷碗,碗边还沾着一粒莲子,“小厨房炖了莲子羹,我特意多要了一盅,里面还放了槐花蜜呢,吃完我们去看灯会好不好?”
于尚放下笔,刚要板起脸说“课业未完”,但看着纪凌亮晶晶的大眼睛,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硬话,接过青瓷碗放到窗边:
“您揣袖子里也不觉得烫,凉透了再吃。上次是谁喝得急了,舌尖让燎了泡,几天吃不了东西……”
纪凌嘿嘿一笑也不反驳,趁着莲子羹放凉的空档,眼珠一转又拿起笔,在纸上规规矩矩地写了几个字,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但到底比刚才那几个强了不少。
“先生您看,我写得是不是好多了?”他献宝似的把纸递到于尚面前,眼里满是期待的光,“我再写几个,写完我们去灯会,好不好?”
于尚看着他认真地样子,到底心软了下来,虽然咱们小侯爷字不好,但是其他方面很棒啊。他点了点头:“再写一张,写好了我们就去。”
纪凌瞬间来了精神,埋头苦写。笔尖划过纸张,偶尔写歪了,他就懊恼地皱皱眉头,把字划掉重新再来。
于尚坐在一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少年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不一会儿,纪凌就将一张字写完了。他吧纸铺平,等着于尚检查。于尚将纸慢慢移到跟前,仔细看了,虽然尚有不足之处,但确实比之前进步了许多。
“嗯……有进步。好了,一会儿我们就去。”
纪凌开心,一把端过窗边的莲子羹,于尚只尝了两口,全让纪凌喝了个精光。
少年力气不小,拉着于尚往外跑时,险些将他绊个踉跄。
刚出府门,就见街口已是灯火如昼。卖灯的摊子一字排开,走马灯上画着《牛郎织女》的故事,灯影流转间,织女的衣裙仿佛真的在飘动一般。三五成群的孩童,每人手上都提着一盏花灯,在街巷中穿梭。街边摊贩们的吆喝声,混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食物的想起,热闹非凡。
“先生您看!”纪凌指着画糖人的摊子,靠近于尚耳边说道:“这老板就老虎画得最想,咱们不要其他的,就要个老虎得了。”说完拉着于尚的手就往摊子前跑。
于尚拉住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递给摊主,“我们要一只老虎。”摊主舀起一勺糖浆,在青石板上熟练地勾勒起来,待糖浆将凝时,用竹签一挑,递给纪凌。纪凌接过糖人时还不忘递到于尚嘴边:“先生先尝。”
于尚笑着摇摇头:“小侯爷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纪凌也不勉强,自己咬了一小口,糖浆很甜,带着焦糖的香气。他边吃边拉着于尚往前走,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最后走到猜灯谜的摊子前。
一个大大的灯笼上挂满了写着谜语的字条,不少人在那里苦思冥想。纪凌指着一条写着“七夕未遇下笔难”的谜语,轻轻扯了扯于尚的袖子:“先生试试。”
于尚看了眼谜面,只思考片刻笑道:“是‘死字’。七夕未遇,便是无‘夕’,下笔难,便是一横下一匕,合起来正式‘死’。”
摊主连声叫好,取了盏小巧的荷花灯给他。荷花灯是用绢布做的,花瓣层层叠叠,里面嵌着小蜡,点亮后,整个灯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光晕。于尚举着荷花灯,好似捧着一团月光。
之后的一路上,纪凌开心的像只小鸟,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他给于尚讲下午在演武场和其他小兵比试,说自己如何赢得胜利;又讲府里的老黄狗,说它调皮把管事嬷嬷晒的被子扯到了地上;还讲他老爹打算再过两年便让他从军。
于尚耐心听着,偶尔插句话,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意。
回府路过前院的老槐树时,纪凌突然停住脚步。
槐树下摆着个小木桌,是小厨房用来放腌菜坛子的那个,桌角还沾着酱汁的痕渍。上面放着没糊好的河灯,竹骨歪歪扭扭,还有根篾条翘着尖,显然是初学乍练的手笔。
“先生您看。”
纪凌献宝似的捧起来,左手指尖上还有被竹签划的细痕,“我下午从演武场回来后做的,本想和您一起去放,但是嬷嬷说用米糊粘比浆糊更牢,我就用米糊做了,现在才干。”
于尚接过灯,又拉过他的手。指尖触到少年掌心的薄茧,指节处还有块儿新的擦伤,“小侯爷做的很好看,不过下次要当心,若再弄伤手。”他故意放缓语气,将手中的河灯放下后,从袖中取了帕子替他包扎,看着纪凌瞬间紧绷的脸,才补上后半句:“就罚小侯爷与在下学拓印。上次教您的蝉翼拓,您还嫌太麻烦,正好趁此机会好好练练。”
说完拿过素绢仔细蒙在河灯的竹骨上,绢面是纪凌从自己的画纸上裁下来的,边缘还留着他裁毛的线头。
纪凌的下巴轻靠上他的肩,呼吸热乎乎地喷在颈窝:“先生,我爹又领兵符出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娘说,等我爹回来了,就带我去城外的温泉庄子玩。”
于尚粘绢布的动作顿了顿,想到武成候上个月又领了兵符,临走时把纪凌按在他面前,“于先生,你二人年纪近,还劳你多照看他些。”
纪凌抬起头,攥着于尚的衣袖,指尖因用力泛白:“先生,我想快些长大。”
于尚偏头看着少年泛红的眼角,将手中刚好粘完的河灯放下晾干,抬手将纪凌耳边散了些的碎发拨至耳后:“在下明白。”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些,却又格外清晰:“您想替侯爷分担,想快点长成能抗事的模样。”
纪凌用力点头,没说出的话堵在舌尖,他怕分别,怕未知,更怕哪一次父亲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于尚弯腰,与他平视,院里的烛光在他眼尾上撒落点碎金:“可长大不是赶时辰的路。”
他抬手,替纪凌擦掉眼角的湿意:“真要急着往前赶,反倒容易摔着。不如每日里把书念透了,把剑练熟了,等侯爷回来时,他会看见您站得比上次更直,眼神比上次更亮。”
于尚把河灯递到纪凌手上,轻声道:“等您真的长到能撑起一片天的时候,或许就能明白,可以慢慢长大,原是多大的福气。”
纪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埋在于尚肩上,闷闷地说:“先生,有你在真好。”
于尚心里一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知道,这孩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活泼开朗,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很想念父亲的。
片刻后,纪凌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玉质算不上顶好,却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温润:“这个给先生。”
他把玉佩塞进于尚手中,指腹蹭过对方微凉的指尖,带着少年人不设防的亲近:“我娘说,玉能保平安。这是我抓周时和小银剑一起抓的。先生戴着它,就像我在您身边一样,能保平安。”
于尚看着手中的玉佩,上面新刻了一个“尚”字,他刚要说话,就见少年已经拿着河灯跑去了后花园的池塘边。
“先生快来!”
月光透过树叶,在纪凌发间织出细碎的银网,少年回头喊他时,织银的发绳在风里划出轻快的弧度。倒让于尚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这样追着恩师的脚步跑,手里攥着刚写好的策论,蝉鸣把耳朵吵得什么都听不清,心里却充满了欢喜。
“先生快看,它真的能飘起来!”
于尚笑着走过去,蹲在纪凌旁边,看见那盏歪歪扭扭的河灯浮在水面上,烛火在绢面上微微晃动。
纪凌仰着脸看他,眼里的光比烛火还要亮,鼻尖上还沾着点刚刚蹭上的米浆。他忽然想起老侯爷的嘱托,握紧手中的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有些承诺,原是不必说出口的,他会好好照顾纪凌,看着他长大成人,成为一个像他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时他还不知道,一年后他会被迫站上朝堂,卷入原本已经远离的政治斗争;也不知道,这枚玉佩会被他藏在贴身处,陪他熬过天牢的寒夜,挺过酷刑和折磨,走过湖州的雨巷。更不知道,在隐瞒身份重逢后,会被已经长大成人的纪凌攥在掌心,带着颤抖的问一声“你当真只是识得他的旧物?”
而这时,纪凌袖口还会沾着糖人的甜香,漫在夏夜的风里,成为他最温暖的回忆。
夜渐渐深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也慢慢少了。纪凌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了:“先生,我们回去吧。”
于尚点点头:“好,我们回去。”
他牵着纪凌的手往后院走,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于尚把纪凌送回房间,看着他躺在床上睡着了,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案前,拿起那枚玉佩,放在灯下细细看着,微微一笑,把玉佩贴身戴好,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 “平安” 二字。
七夕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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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夕往事·槐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