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霉味混着潮湿钻进鼻腔时,于尚正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阶下百官朝服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抬头望向龙椅上模糊的明黄色身影,忽然觉得,那顶十二旒的冕冠好像就沉甸甸的压在自己身上,珠子碰撞的脆响里,混着纪凌那年打翻砚台的声音。
“先生!您看这墨梅像不像冻住的雪?”
纪凌温热的手攥着于尚的袖口摇晃,纸上晕开的墨团确实像极了书房外的雪堆,黑乎乎的那种。
于尚支起手扶额没有说话,只用指尖蘸了些朱砂,在墨团边点出几点红梅。他记得那天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少年的发顶。
案上青瓷笔洗里插着几支新笔,是前些天江南上贡的紫毫,侯爷专程问陛下讨来的。纪凌抢着要试试,结果墨汁溅了满纸,倒是歪打正着画出几枝写意的寒梅,惹得他忍不住笑出声。
“于尚勾结厉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当诛九族!”
尖利的嗓音刺破耳膜,于尚猛地呛咳起来。铁锈味从喉咙涌向舌尖,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监牢的稻草堆上,额头抵着掺着水的地砖。右腿的骨头像是被拆掉又胡乱的拼回一起,每动一下都疼的眼前发黑。
稻草里混着不知名的秽物,粘在他破破烂烂的囚服上,与伤口渗出的血渍结成硬块,稍微一挪动便牵扯的皮肉生疼。墙角的蛛网蒙着厚厚的灰尘,几只虫子在蛛网旁爬来爬去,一只肥硕的蜚蠊慢悠悠地朝他爬来,触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于尚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牵动了腿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从小就怕这些神出鬼没的虫子,每次见到都头皮发麻,如今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更是觉得毛骨悚然。
狱卒的皮靴踏过水洼的声音由远及近。于尚蜷起身子,目光死死盯着那只蜚蠊,心脏在胸腔止不住乱跳。听到脚步声后,于尚分心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狱卒,这人正是袁于岸买通的爪牙之一,自他被关进监牢里就对他百般刁难。
他听见锁舌弹开的刺耳声,昏黄的油灯晃进来,照亮了墙壁上斑驳的血迹。那是前几日他被杖责时溅上去的,而那次杖责,便是这位狱卒受袁于岸指使,故意加重了刑罚。
如今血痕已经变成深褐色,像极了自己时,纪凌亲手画的那副《秋水长天图》里的水纹。
那年的生辰恰逢中秋,纪凌非要缠着他学画水纹,握着他的手在纸上拖动,墨汁溅得两人衣襟上都是。纪凌有些不好意思,挠着脑袋说是给先生的生辰礼,之后倒是额外送了一条缂丝发带。
他还记得那天,纪凌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自己爱吃的枣泥月饼和桂花糕。糯米裹着桂花蜜,甜得恰到好处,纪凌看着他吃了不少,他自己却只是笑。
也是在那天,一只青虫被糕点的甜引着爬到画上,他吓得立刻起身多远,纪凌见状,伸手捏起青虫放到外面的树枝上,回来时还笑着说:“先生别怕,有我在呢。生辰和中秋佳节可不能让这小东西扰了兴致。”
“于丞相,还记得咱家吗?”
太监尖细的嗓音钻进耳朵。于尚抬起头,视线还有些发颤,直到那只蜚蠊爬远了,这才松了口气。余光瞥了一眼在灯影中浮动的敷着厚粉的脸,鬓角的珠链随着说话的动作摆动。
这是宇文承身边的掌印太监,当年刚升任时,曾在宫中中秋宴上见过这人给纪凌剥花生,于尚似乎不怎么喜欢吃这种硬的食物。宫宴上的歌舞声喧闹异常,殿外的月光皎洁如水,纪凌却只专注于一个一个摞起来的小堆花生,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旁边的人,眼里的光比殿上的月亮还要亮。
太监跟在宇文承后边,偏着头看了一眼,回头时发现,陛下的目光好像也望着那个方向出神。他记得那天宴会后,跟着陛下在御花园中闲逛,却看到于尚带着那个小侯爷在水池边赏月,小侯爷指着天上的月亮说,要像月亮一样永远陪着先生。
“咱家来送样好东西。”
太监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隔着木栏递进来,于尚使力支起身子接过靠在墙上。
“老侯爷临终前特意吩咐的,说您在里头受委屈了。”
油纸包掉落在稻草上,散开的褶皱里滚出几块碎成渣的桂花糕,于尚的指尖猛地一颤,喉间涌上熟悉的腥甜。这桂花糕的味道,像极了中秋时府中必做的点心。
他记得纪凌十五岁那年随军出征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案上还摆着宫里送来的冰皮月饼。窗外的阳光明明烈得晃眼,他却觉得浑身像浸在冰水里,握着笔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滴墨落在公文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擦不掉的痣。
于尚终究没有去送纪凌,亦如那天他离开时没有出现的小侯爷。只是对着那摞公文,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希望他平安归来,等他回来一起过生辰和中秋,等他回来团圆。
可现在,于尚望着那几块碎成渣的桂花糕,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间腥甜也愈发浓重。或许人在意识将要消失时会不受控制的乱想,他好恨呀。
油灯的光晕忽然开始旋转,于尚觉得天旋地转间,地面的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冻得他牙齿打颤。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侯府的书房,那时他刚到侯府做西席。
初见纪凌时,他正趴在书房的案上临摹《兰亭序》,少年人总爱偷懒,写不了几笔就去逗弄窗边笼里的画眉。直到纪凌发现小画眉不理他而回过头来,才看到书房门口一身白衣翩然的先生。
后来纪凌再悄悄偷懒,就会被于尚用戒尺敲手心。乖乖坐下后却又趁他不注意,在纸上画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说是像极了正在看书的先生。于尚佯装生气要罚纪凌抄书,纪凌却立刻求饶,拿出偷偷藏得糕点哄他,师徒笑作一团,那时书房里的空气都带着甜味。
有一次,一只蟋蟀跳进了书房,他吓得躲到椅子上,纪凌费了好大劲才把蟋蟀抓住,放到罐子里送给了他,说:
“老师,你看它多可爱,以后中秋夜里,就让它陪着你赏月。”
可他还是怕得不行,最后还是纪凌把罐子拿走了。
“老师,‘死生亦大矣’是什么意思?”少年人皱着眉抬头,鼻尖沾了点墨。
于尚放下手中的书卷,指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就像这叶子,春生秋落,本是寻常事。”
“那若是被人摘下来呢?” 纪凌追问,眼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就像…… 就像去年后花园那些被暴雨打落的桃花。”
于尚当时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命数如此,强求不得。”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何其天真。他以为只要恪守本心,便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独善其身,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剧痛从右腿传来,于尚闷哼一声,从梦境跌回现实。太监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牢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几块散落在稻草上的桂花糕。老鼠窸窸窣窣地从梁上跑过,在油灯的映照下投下扭曲的影子。
于尚伸出手,想去够那油纸包,指尖却在离它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他看见自己的手在灯光下泛着青白,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微微凸起,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纪凌学射箭时失手将箭射到他手上留下的。那天纪凌刚学拉弓不久,力道掌握不稳,箭矢脱靶直奔他而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挡,箭头擦过虎口,留下一道血痕。
“先生!对不起!”
少年人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弓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他那时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用帕子擦掉伤口渗出的血珠:“无妨,习武哪有不受伤的。”
可纪凌还是哭了,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像要把那道疤痕烫进骨子里。后来纪凌每日都来给他换药,笨拙地学着包扎,药汁洒得满桌都是,却固执地不肯让下人代劳。
雨声不知何时响起,敲打在监牢的天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于尚蜷缩在稻草堆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
那时他还住在城郊的小院里,纪凌抱着被子跑来,说怕打雷。少年人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却还逞强说只是睡不着。他把纪凌拉到炉边烤火,煮了姜汤给他驱寒,纪凌捧着姜汤小口喝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的闪电。
“先生给我讲故事吧。”
少年人钻进他的被窝,声音带着哭腔,“就讲您年轻时的事。”
于尚便讲起自己拜的经过隐去了祖潇子的身份,讲如何在山间雪地里练字,手指冻得发僵也要坚持临摹,讲师傅如何用戒尺打他的手心,却在夜里悄悄给他送来暖炉。
纪凌听得入了迷,渐渐忘了害怕,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于尚借着窗外的天光,看着少年人熟睡的侧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守着这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建功立业。却没料到命运的齿轮会如此残酷,将他们推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右腿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骨头。于尚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这是毒药发作的征兆,狱卒给他用的药里掺了东西,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腿疾越来越重。
他想起自己曾经何等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侃侃而谈,在演武场上纵马驰骋,而如今却只能像条丧家之犬,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站立都成了奢望。
“于相,皇上有旨,念你曾为朝廷效力,特赐全尸。”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个面生的侍卫,手里捧着一杯酒。于尚看着那杯酒,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
于尚伸出手,想去端那杯毒酒,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忽然想起祖潇子临终前的话: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可若真是错了,也要想办法挽回。”
挽回?他还有机会挽回吗?那些被诬陷的罪名,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错过的人,还能挽回吗?
雨声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个监牢吞没。于尚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他好像又看见纪凌骑着马从远处跑来,穿着银色的小甲,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桃花,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在马上扬声喊道:“先生,我回来了。”
于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咳嗽。他看着那杯毒酒,忽然觉得一阵释然。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解脱了,至少不用再面对那些尔虞我诈,不用再面对那个可能已经陌生的纪凌。
他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于尚倒在稻草堆上,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看见纪凌跪在他的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老师。
“凌儿……” 于尚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凌儿,对不起,先生不能陪你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先生?先生醒醒。”
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带着熟悉的力度。
于崇谙猛地睁开眼,可刺目的月光却让他一时有些睁不开。鼻尖萦绕着桂花酒的醇香,混合着纪凌身上淡淡的松烟墨味,是他如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他正趴在别院的石桌上,手臂下压着半张未完成的画。画纸上是他新绘的《中秋赏月图》,远山含黛,近水含烟,亭台里坐着两个对饮的身影,依稀能看出是他与纪凌的模样。
“又做噩梦了?”
纪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无法掩盖担忧。
于崇谙直起身侧头,看见纪凌正拿着一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月光落在纪凌的侧脸,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比起记忆中的少年,如今的纪凌更添了几分沉稳,可眼里的关切却和当年如出一辙。
“没什么。”
于崇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颤。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额角,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石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两只酒杯倒在一旁,残留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莹光。
纪凌沉默着扶起他,动作轻柔,像是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夜深了,先生早些回房歇息吧。”
他的手掌虚虚地护着于尚的腰侧,避开了他不便受力的右腿。于崇谙点点头,任由纪凌扶着自己站起身。
走在回廊上,月光透过雕花雀替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于崇谙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那些监牢里的霉味、刺骨的寒意、钻心的疼痛,都还历历在目,可此刻被纪凌搀扶着的手臂,却传来真实的暖意。
“先生……”
纪凌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有些犹豫,“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于崇谙转过头,看见纪凌正垂着脑袋,月光照亮他眼底的不安。
他知道纪凌指的是什么,指的是当年他入狱时,纪凌远在边关无法施救;指的是他化名归来,纪凌迟迟未能认出他;指的是他们之间那些错过的时光和误解。
他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拍了拍纪凌的手背,就像当年无数次安抚那个犯错的少年一样。
“都过去了。”
纪凌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情绪取代。他握紧了于崇谙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
回到房里,纪凌替他倒了杯热茶。于崇谙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纪凌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那些痛苦的过往如同噩梦,可醒来时,身边有纪凌在,便什么都不怕了。
“早些歇息吧。” 纪凌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准备离开。
“凌儿。” 于崇谙忽然开口叫住他。
纪凌回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今夜留下吧。”
于崇谙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纪凌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极了当年那个拿到桂花糕的少年。
“好。”
这一夜,于尚睡得格外安稳。没有监牢的阴暗潮湿,没有刺骨的疼痛,只有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和温暖的怀抱,还有梦里重现的、少年纪凌捧着桃花向他跑来的身影。
这一次,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回应道:“凌儿,我等你很久了。”
关于侯爷要自己做月饼这件事……
纪凌:先生,这面团怎么总粘在案板上??
于崇谙:撒点干粉。你当年做月饼,面粉扬得像下雪,还说这样才有过节的样子。。。
纪凌:可那时您还夸我有创意来着……
于崇谙:我是怕你把面粉扣我头上。
纪凌:哎呦,露馅了。(檀:月饼,当然是月饼!)
于崇谙:【叹气】没事,重新来。
纪凌:【接过新面团】您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握着我的手教~
于崇谙:侯爷如今是大将军,我可不敢僭越。
纪凌:【指尖轻刮他手腕】从前教我练字时,怎么不说僭越?难不成先生觉得,现在的我不如当年听话?(檀:这货不认真做月饼!)
于崇谙:【抽回手】……听不听话你自己不知道么
纪凌:【把月饼放进模子】哎!您看这个像不像当年我摔碎那个?
于崇谙:【转身取酒并表示好想逃】你自己想想摔了我多少东西了,再提,这桂花酒你一滴都别想喝……
纪凌:【跟过去】我错了先生,等我!分我半坛!!
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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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秋番外·牢中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