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的风声渐歇,只剩树叶偶尔飘落的轻响。
于崇谙侧身躺在帐篷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身下露出的干草,他抬起头看了眼对面靠在帐篷柱上闭目而坐的纪凌。
纪凌似乎是累了,考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又将目光却在不远处那卷摊开的挂画残卷上。
昏黄的光将画中截教随侍七仙的轮廓照的模糊,那熟悉的笔触和独特的作画习惯,让他只一眼便认出,那确实是祖潇子的手笔。
于崇谙看着那副残卷,思绪又不由自主飘回了二十余年之前。
*
那时他还不到三岁,浑身湿透躺在雨夜的山路边。昏沉之间,只记得一双手将他抱起,带着些墨香。后来他长大些才知道,这是退隐多年的开**师祖潇子。
彼时祖潇子以至百二十岁,引发如雪却依旧精神矍铄,见他无父无母,又因高烧失了记忆,便将他留在身边,取名为“尚”。教他读书识字,诵经识典,也教他舞剑作画。
祖潇子是道门中人,作画时总爱以道家仙祖画像为范本。
他至今记得,第一次握笔时,师父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勾勒老子骑牛图,笔尖落墨何时轻何时重,转折的弧度如何,都带着独有的韵律。
“作画如修心,一笔不能急,一事不能慌。”
师父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在积石冢墓室见到的挂画残卷,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却半点不敢声张。
于崇谙伸手揉了揉眉心,又想到另一件往事。
那是他刚束发的第二年,师父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我当年辅佐太祖是顺势而为,如今归隐多年不问朝事。你身世不明,切记远离朝堂,莫要卷入纷争。”他刚自京城辅助宇文承回来,满心都是参加科举,可看着祖潇子的眼神,终究点了头。
后来于尚因征兵阴差阳错的又回到京城,被武成候纪敛招为西席,成了纪凌的先生。那时他刚加冠,纪凌也才十四岁,又闹腾又好学,总缠着这个小先生问东问西。他甚至想过就这样留在侯府,看着纪凌长大,也算不负师父教诲,远离朝堂纷争。
可安稳没持续多久,一封匿名信打破了平静。信上只说:知晓先生师承军师,某有一事相谈。于尚见信的刹那,心头骤然一紧。师父自退隐后,便于世间销声匿迹生死成迷,世人多认定他早已不在人世,怎么会有人知道他的师承。
于尚按照信中地址赴约,见到这人是今上的皇叔,厉王宇文渭。此时于尚还不能暴露自己认识厉王,只拿了信问道阁下是何人。厉王坐在亭中石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于先生不必惊慌,本王找你只有一事,祖潇子生前,可曾给你看过一副挂画?”
“挂画?”于尚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指尖却悄悄攥紧袖口,“王爷此话何意?先师虽教晚辈读书作画,却从未提过什么挂画。晚辈甚至不知先师竟是开**师,直至师父临终前,才告知身份。”
“哦?”厉王挑眉,身体往前倾了倾,“祖潇子活了一百二十多岁,教了你十余年,竟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提?看来他也没多信任你。”
于尚垂下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掩去眸底的冷意:“晚辈确实不知,师父待我恩重如山,王爷又何必如此妄议。您若是想找那挂画,怕是找错人了。”
他原以为可以借此脱身,可厉王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找错人?”厉王扯出一抹冷笑,随手扔出一叠信件在他面前,上面记录了侯府上下的行踪,连纪凌每日何时去书房,何时练骑射,何时用膳都记得清清楚楚。
“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想必对侯爷一家感情深厚。纪敛常年驻守西北边关,手握大遥一半的兵权,本王若是在陛下面前提一句,就说纪侯爷似乎与前朝余孽有牵扯,你说……”
于尚猛地抬头看向宇文渭,眼里满是震惊和愤怒。
厉王笑得愈发阴鸷:“本王只是想请于先生帮个忙,你入朝为官,替本王找到那副挂画,侯府上下便能平安无事。若于先生不答应……”他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叠密信上:“京城里的冤案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那一刻,于尚只觉得浑身冰凉,他想到年少的纪凌,想到侯爷一家待他的敬重,想到祖潇子临终前的叮嘱,可他没有选择。他不能因为自己,让侯府满门陷入险境。
“好,我答应你。”
从那天起,于尚被迫离开侯府,终究踏入了朝廷纷争。他步步谨慎,今上见他终于出仕,直接将他升为丞相辅佐朝政。于是他一边应付厉王,一边暗中探查挂画一事。直到后来被诬陷与厉王合谋造反,下了天牢。
*
“唔……”膝盖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于崇谙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下意识蜷了蜷身子。动作虽轻,却还是在寂静的帐篷中格外明显。
对面的纪凌猛地睁开眼看向于崇谙,起身走过来,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惺忪,更多的是担忧:“怎么了?腿又疼了?”
于崇谙一愣,才发现是自己在回忆里失了神,他连忙坐起身,强装镇定:“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纪凌却没信,蹲下身,轻轻掀开了盖在于崇谙身上的薄毯:“在墓中时,似乎就见先生腿伤发作了几次,现在是不是更疼了?吃的那药丸是不是不管用?我包里还有外敷的伤药,或许能缓解一下。”
于崇谙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纪凌眼底真切的担忧,又想到当年自己的离开,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别开脸,声音有些发哑:“那麻烦侯爷了……”
“不麻烦。”纪凌打断他,转身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一个瓷瓶,又拿了一块干净的棉布,走到他面前坐下,“先生坐着别动,很快就好。”
说着,纪凌拧开瓷瓶,倒出些浅棕色的药膏在棉布上,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他抬头看向于崇谙的右腿,眼神里带着询问,见对方没再拒绝,才轻轻卷起他的裤腿。膝盖处的皮肤有些泛青,关节处又一个银色反光的小点,“这是什么?”
于崇谙听着纪凌有些发颤的声音,叹了口气:“是根银针,扎进鹤顶穴可以助我行走与常人无异,但是每过四个时辰须得更换一次。”
纪凌的动作很轻,听后也没再说话。棉布敷在膝盖上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缓解了不少疼意。
于崇谙垂着眼,看着纪凌专注的侧脸,竟让他想起当年在侯府,纪凌练字时也是这样专注,偶尔遇到难写的字,会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喊一声 “先生”。他心里又酸又涩,若是当年没有厉王的胁迫,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对了,先生的脸……怎么会这样。”纪凌一手轻轻按着棉布不让它掉下,抬起头看着于崇谙的眼睛。
“这个是易容的面具,不是真的烧伤,没有溶解剂取不下来。”
纪凌这才放下心来,“当年在府中,您教我骑射时总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忍疼。”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每次我受了伤还是会细心给我敷药。后来先生突然离开,我还以为……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于崇谙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攥紧了薄毯,指节泛白。他怎么能告诉纪凌,当年的离开,不是因为纪凌,而是因为自己被人胁迫,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声音:“当年……是我有苦衷。”
纪凌抬眸看他,眼底没有责怪,只有理解和一丝委屈:“我知道。现在不说也没关系,等先生愿意说了,再告诉我就好。”
他敷好药,又轻轻的帮于崇谙把裤腿放下,盖好毡毯,收拾好瓷瓶和棉布,才重新坐下看着他:
“夜里冷,要是疼得睡不着,就跟我说说话。先生要是累了,躺下睡一会儿也可以,我守着你。”
于崇谙看向他,烛光中印的纪凌的眼底满是温柔,和当年那个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他忽然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笑:
“多谢小侯爷。”
*
薄雾未散,马蹄踏过沾着晨露的山林小路,“嗒嗒”声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一行人赶回辅湘县时已近申时,纪凌让黄昭将曲如宵带到他下榻的酒馆严加看管。县衙门口,衙役们分列两侧,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官员,便是辅湘县县令曾岐,他带着自己的师爷站在门口等候。见纪凌几人下车后,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下官恭迎侯爷、江大人、于先生。诸位奔波多日,下官已备下热茶,里面请。”
几人跟着曾岐走进府中,几人坐下后,曾岐亲手为他们斟上茶,才在一旁落座:
“侯爷此去两天,可有什么发现?”
纪凌双眉轻蹙,端起茶杯后却未饮:
“我们前往积石冢,本是为了追查盗贼和秘宝,却未想到,在墓中见到了数十具尸骸和一石棺的幼童犬齿。”
他放下茶杯,目光看向曾岐接着说道:
“曾县令,辅湘县近些年是不是发生过大量幼童失踪案?”
曾岐听到“幼童失踪案”几个字,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官袍上。他连忙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
“侯爷竟知道此事……近些年虽仍有幼童失踪的案件,但最严重的当是二十年前,而且远不止民间所传的几十起。”
“曾县令的意思是,当年的案子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江彦暄坐直身子问道。
“是。”曾岐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禁忌之事:
“当年下官还只是县衙的主簿,跟着时任县令查案。起初只是偶尔有一两起孩童失踪,按理每年有那么几起失踪案实属常事,大家只当是孩子贪玩走失,可短短半年,报案的人家就多了起来。最后统计时,单是辅湘县内,登记在案的失踪儿童就有不下百起。这还不算那些没有报案的,或是家住偏远山村的。”
“半年便有这么多?”
于崇谙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到那一棺材的犬齿,若只辅湘县半年内就有百余起失踪案,那加上其他镇县,得有多少孩子没能找回。
曾岐点点头,眼底满是愧疚:
“当年县衙倾尽全部人力查案,捕快们分片寻找,下河捞了,上山搜了,废弃的寺庙,干涸的水井都没落下,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些孩子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留下半点踪迹。直到后来……”
他突然停下,沉思片刻后借着说道:
“上面来了指令,让压下案子,说是怕引起百姓恐慌,影响地方安定。当年的卷宗,已经全部被京城来的人调走了,至今没有还回。”
纪凌与于崇谙对视一眼,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京城来的指令?曾县令可知当年来下令的人是某部官员?”
曾岐面露难色:“当年下官职位低微,尚未接触这些。只听时任县令提过一句,说指令是从刑部传下来的,背后牵扯的势力很大,让我们勿再追查,免得惹祸上身。”
“刑部?”纪凌指尖轻叩桌沿,沉思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抬手递向对面的江彦暄:
“江大人,劳烦你膳后即刻动身回京城,去刑部寻许威许尚书。让他立刻梳理近几十年全境各县上报的幼童失踪案卷宗,尤其是那些被压着没下文,或是标了‘查无结果’的,务必全给汇总出来,三天内给我递个信。”
江彦暄伸手接过令牌,多了几分凝重:
“此事关乎幼童性命,我亲自去办,定不会误了三日之期。” 说罢,他将令牌妥帖收进怀中,转身快步走出正堂,临跨门槛时还回头补了句:“若途中有变故,我会让人先传消息过来。”
天干地支
1、十天干:是一种文字记序符号,包括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gui)。
2、十二地支:木星轨道被分成十二个部分,是用于纪时,纪年等的重要符号,包括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3、具体应用:以纪年为例,将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依次相配,组成固定顺序,就是干支纪年。具体顺序为甲子年、乙丑年、丙寅年、丁卯年……壬戌年、癸亥年。六十年为一周期,循环往复。具体查看六十甲子表。
*知识有限,探索无限,具体细节请以权威资料为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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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