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地一盆冷水泼来。
寒冬腊月里生生受了一盆冷水,丹阳只觉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她在昏睡中冷得牙齿打颤,意识还在混沌里,正前方就隐约多了个人。
那人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在她面前坐下,锦绣的靴子踩在她身下一张破席上。
丹阳抖动睫毛,就着冷水抬手搓了把脸。她渐渐清醒几分,才看清坐在前边的人正是霍凛,她靠墙直起身子,扯得脚踝处链索响动。
丹阳扭头看向自己的腿,又看了看来人。
霍凛一直没说话,二人面面相觑,静默许久。
地牢潮湿阴暗,唯有斜上方一口小窗,冬日袅袅,腐烂的稻草发出一股霉味,泥水接着上了一层薄冰。
丹阳摸不透他的心思,用尽所有力气爬起来,跪在地上一叩首:“父亲在上,受丹阳一拜。”
头低下去的那一刻,她看见霍凛搭在膝头的手抖了抖。良久,他才有反应,他问道:“你管我叫哪门子的爹?”
丹阳苍白着嘴唇说:“我是霍昀廷未过门的妻子,他是你儿子,我理所应当那么叫你。”
霍凛像是听见了什么无稽之谈。
“我儿子?他还知道自己是我儿子,多年不曾归家,也不认我这个爹,你倒是先替他叫上了。”
他高大的身子前倾,单手压在膝头,盯着丹阳脖间的扳指:“小姑娘,你这声爹喊得本王有些为难了,本王是杀你,还是不杀你?”
地牢阴冷无比,丹阳的伤口冻得几近发麻,她勉强正直了身子,又驼下背猛烈咳起来。
霍凛无动于衷:“你是淇东来的吧?颜雨霖那个书呆子,不是说受伤了吗,还没咽气?”
丹阳眼皮发红,声音沙哑道:“淇东飞鸢卫,奉命来阻止王爷与苍冥和谈。”
她再次跪下,虚弱道:“王爷当初起兵,一番要安天下的话振聋发聩,可如今您非要与虎谋皮,这天下怎么安,我信王爷雄心,也求王爷看在万民的份上,不要……”
“不要什么?”
霍凛横插一言,讥道:“不要做那卖国的一条狗?小姑娘,国将不国,若我卖一寸,能守十丈,这生意换你,你做不做?”
丹阳力争:“一寸能教人满足吗?这口子一开,后头便是万丈深渊,王爷就是十丈百丈地填,怕也填不满。王爷是聪明人,那么简单的道理,我都能懂,王爷会不懂?”
“怎么我听着这话,像是在拐着弯骂我?你的意思是,我霍某人未必不懂苍冥人贪婪无度的道理,只是在打着安邦为民的幌子,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对吗?”
丹阳哑口无言。
霍凛盯着她看了半晌,皱眉道:“本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不等丹阳回话,他就自己上手了。霍凛捏着丹阳的脸,好像在挑骡子选马,越瞧越觉得熟悉,片刻后他问道:“你是哪儿人?”
丹阳心知自己的底细瞒不住,但愿她老爹跟霍凛没太大的仇,可人家一对亲眷就死在建昌宫里,霍凛能忘了慕图权才有鬼。
她老老实实道:“长京人。”
“叫什么名字?”
“丹阳。”
“你姓丹?”他怎么不记得长京还有姓丹的人家。
丹阳犹豫片刻,诚实答道:“我姓慕图,慕图丹阳。”
这就对上了,霍凛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了,在之前的除夕宫宴上,她是慕图权的女儿。敢情霍昀廷是招惹上慕图家的女人了。见了丹阳,霍凛不由得想起慕图家的另一个女人,要是她还活着,大雍只怕会有一番新光景。
霍凛问:“你是慕图权的女儿,不在长京好好待着,怎么跟霍昀廷搅合在一块了?”
丹阳答:“在淇州墨门时,他是我的掌教。”
霍凛嗤笑:“掌教勾搭自己的女弟子?你们真是无法无天啊,这事儿你爹知道吗?”
丹阳答非所问:“我们告诉他了。”
“他能看上我霍某人的儿子,他的眼里不是一向只有萧氏吗?”霍凛撑着膝头,脸上尽是不屑。
丹阳:“……”
霍凛又瞧她一眼,酸溜溜道:“也别怪本王说话难听,你爹那人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他看不上我儿子,我还瞧不上他姑娘,你这丫头……长得比你姑姑差远了。”
“王爷还记得我姑姑?”
霍凛表情惋惜:“可惜她死得太早,否则我这兵不该起得那么快。”
说罢他站起来,似乎对丹阳的审问到此结束。丹阳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起身离去,霍凛只字未提她刺杀的事,仿佛就是为了来看她一眼的。
丹阳急得一骨碌爬起来,扯动脚铐道,“王爷!!我姑姑生前曾经说过,大雍臣民誓死不做亡国奴,您与苍冥的盟约,万万不可算数!”
霍凛在地牢外站住,回身望着她。
这姑娘年纪轻轻还一脸稚气,生得虽不是倾国之貌,却也灵动可人,她身上的伤没处理,脸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灰。
霍凛默默摇头,这脸蛋更比不上他儿子,皮肤没那小子白,山根也没那小子挺,眼睛是挺大的,忽闪忽闪,鬼心眼一看就不少。
“可本王已经答应了,两国之交,岂又反悔的道理,他日我登乘龙位,少不了要借苍冥的光。”
“王爷只想着借光,不怕被利用吗?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王爷您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丹阳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心肺震得发疼。
但霍凛口气甚大:“飞鸟尽良弓藏,可本王既不做飞鸟,也并非是弓箭!本王要做的是猎人。”
丹阳有些明白霍昀廷的狂妄随谁了,她言辞一转:“霍凛,我好言相劝,你固执己见!真要当千古罪人吗?”
“方才还叫爹,这就直呼其名了?”
霍凛冷笑:“叫爹喊娘的主意是霍昀廷给你出的吧,他真当本王不敢杀你吗?”
“我不怕死,可你要是成了大雍罪人,霍昀廷也得跟着倒霉!他自小当你的儿子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他。”
地牢里鸦雀无声,丹阳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委屈的恳求,她的锁链长度不够,看不清霍凛是何等表情,只望见他的背影好生熟悉。
半晌,霍凛说:“放心!他不认我这个爹,本王干什么都轮不到他陪葬!!”
“咳咳咳咳……”
丹阳一着急,激动得咳嗽加重,肺部像是豁开道口子,冷气一个劲往里灌。她整个人扑上去:“你为什么不要他!你不要他,我要还不行吗?”
“他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他啊!”
“你让他自小失去家国,如今当真一点余地都不留吗?王爷,算我求你,我想给霍昀廷一个家,求你不要连同苍冥人一起毁了它。”
牢外的夹道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霍凛在灯下偏头对侍卫道:“去找个大夫来,别让她死了!否则你家六公子回来发疯谁也拦不住。”
丹阳还想强辩:“王爷,霍凛……”
但霍凛置之不理,出了地牢,他原地留步,突然面朝天空大笑起来,笑得四周守卫莫名其妙。这时,又有一人自牢中出来,看起来与霍凛年纪不相上下,相貌也有几分像,正是霍凛庶出的兄弟霍茳。
霍茳奇问:“大哥,你在笑什么呢?”
霍凛一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霍昀廷那浑小子,自己不回家,竟给我弄回个儿媳妇!哈哈哈哈还是他慕图权的闺女!有本事,有大本事,敢抢皇帝的女人,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儿子。”
很少有人在霍凛嘴里听到霍昀廷这三个字,就连霍茳有时候听他提及六郎也是骂天骂地,骂自己上辈子造孽,这辈子生了那么个孽畜。
这骤然一乐,霍茳还以为他气糊涂了,怎么还扯上慕图权了。他问道:“是昀儿要回来了?那姑娘到底是谁派来的人,之前听说昀儿要归顺大雍,那姑娘不是他派来的吧?”
哪知霍凛心情大好,什么也不答,他一把揽住霍茳的脖子:“走!喝酒去,宴会上喝得不好,大哥重新开好酒。”
霍凛走后没多久,丹阳就起了热。数九寒天的,她带着伤渐渐昏睡得不省人事。烧得浑身酸疼时,有几个人进来将她抬走了。
丹阳并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再一沾床时,四周仿佛生了火盆,冻僵的四肢很快回暖。
半夜有侍女替她换了衣裳,又喂了些药,丹阳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梦见自己在丰安积雪的街上,遇见小时候的霍昀廷。
他比如今矮多了,小小的人儿连行囊都没有,独自出了霍家大门,一路固执地往北去。
漫天大雪,丹阳追在后头:“霍昀廷,霍昀廷!你要去哪里啊?”
霍昀廷没有理她,瘦弱幼小的背影被风雪一口吞没,丹阳瞬间惊醒。
眼前是一处陌生的屋子,装饰简陋,陈设只有床铺桌椅。床前的火盆烧得炭火剔透,她身上的伤口也被收拾得很干净。
丹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有些担心外头的局势。房门轻轻推开,进来一个伺候她的侍女,丹阳在这几日里恍惚见过她好几次。
侍女按部就班地替她换药。
她问:“姐姐,这是哪里啊?”
侍女呈给她一方帕子。
丹阳又问:“还有几天过年?”
侍女已经在替她包扎绷带了。
丹阳扔掉帕子,提出要求:“我要见霍凛。”
侍女终于打了下手势,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原来霍凛竟是找了个哑巴来伺候她。
外面传来烟花爆竹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过年了。丹阳满脑子都是苍冥使臣,平北与苍冥的结盟看上去水到渠成,这年后大雍百姓的日子还不知要差到什么地步。
霍昀廷没猜错,霍凛的确看在儿子的面上不打算动她,但他想怎么处置她就难说了。威胁霍昀廷,又或者威胁她爹?他把她关在这里与世隔绝,到底是什么意思?
刺杀没成功,她下一步又要怎么办?
闭眸冥想之际,侍女端来饭菜。丹阳一边吃,一边想办法脱身,结果差点被口馒头噎住。她去拍胸口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扳指不见了。
她当即撂下饭碗,满屋子去找。
“你看见我脖子上的东西了吗?”她比比划划:“很小,红色的!一个扳指,看见了吗?”
侍女摇摇头,又摆摆手。
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丹阳心道肯定是被霍凛拿走了。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丰安南市悬挂起一颗人头,紧接着,苍冥使臣在驿馆暴毙身亡,丰安好端端一个年,净积了些晦气。
霍家这边镇定自若,每日雷打不动开粥棚,接济大量从南边来的流民,无数青壮年为了吃饭投入霍凛麾下。如霍昀廷所料,仅一个冬日,平北又增了不少兵力。
霍府一处书房,门窗紧闭,下人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扫雪。
霍明廷在屋里还披着大氅,他坐在轮椅上问:“父王,苍冥使臣的死,我们到底怎么跟苍冥那边解释?”
霍凛在勾描一副丹青。
这几日霍明廷因为使臣暴毙寝食难安,而霍凛正相反,他不仅不着急,反而有些安静得过了头。
“父王!双方盟约在即,使臣无故死在丰安,我们若不给苍冥一个交代,平北恐怕会生大难的。”
霍凛放下笔:“急什么!看看为父的画,如何?”
霍明廷哪还有心思看画,都没人告诉过霍凛他连字写得都像大箩筐吗?更别提描丹青了。
“先帝最擅长丹青,当年斡仑部的铁努尔王为先帝一副《千里风光图》丢了魂,苍冥的戈兰天虎也对其一见倾心,双方一拍即合,联手发动昭宁劫。”
霍凛说:“明儿,他们虽同时看上了大雍,盯上的却未必是同一样东西。”
“这个自然!”
霍明廷道:“铁努尔一生都在钦慕中原文化,前几年还动辄掳走大雍的瓷匠、绣娘,斡仑部上行下效,整个部族大有弃武从文之态。至于戈兰天虎,他的胃口怕是十个铁努尔也比不上!”
“是啊,这就是大雍如今的处境,哪怕一根针都被外敌觊觎着。”
霍凛展开自己那副“四不像”的千里风光:“你瞧这幅画!先帝弃掉早朝,废寝忘食地画了两年多。只可惜啊!最终还是成了他人的囊中物。”
《千里风光图》是昭宁帝此生最得意的一副作品,由他执笔绘尽苍茫远山云霞,皇后慕图氏提剑一点旭日东升。当年铁努尔王的弯刀杀遍建昌宫,死活都没找到这幅画。
时至今日,大雍的《千里风光图》还是下落不明,世间只存拓本,早已不见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