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上午,霍凛光顾“寒舍”,他拎着一只食盒,进门就在丹阳面前放下。
“吃了它——”
丹阳还以为他要给她下什么药。打开一看,只是一碗普通的素面,冬日无菜蔬,一颗卧在上头的荷包蛋煎得黄澄澄的。
食欲当即被勾起,她捞起筷子大口吃起来。筷子挑起面条,丹阳把另一只手伸到他脸前:“我的扳指呢?还给我。”
霍凛没有掉头就走,而是坐在她跟前亲眼看着她吃面:“送到长京了,就看你爹跟霍昀廷哪个先来赎你。”
丹阳也不意外,她两口吃掉整个荷包蛋:“你想威胁我爹啊?那估计是找错人了,你把萧济绑起来或许有用。至于霍昀廷,难怪他不认你这个爹!!”
“老子儿子多得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霍凛赌气似的说。
“巧了!”丹阳筷子一搅:“霍昀廷也不缺你这个老子,我说过了,你不要他我要!反正我弟弟不争气,我慕图家正好缺个上门女婿。”
“你让我霍凛的儿子去当他慕图权的上门女婿!”霍凛气道:“想得美——”
丹阳伶牙俐齿:“是你自己说不缺霍昀廷这个儿子的!你儿子那么多,我就是要把最好最出色的那个拐到我家里去!”
一碗面很快吃完,丹阳悠闲喝了口汤,那汤底像是用牛骨熬的,醇香鲜美。她端着碗在奇怪:霍凛特意过来一趟,难不成就是为了给她改善伙食?如果他真与苍冥人结盟了,那接下来,她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她入淇东军接的第一道军令,要是败了,她父王就更有理由把她关在家里了。
霍凛洞察人心的能力一绝,冷道:“嘀咕什么呢,眼都直了!别寻思了,苍冥使臣死了。”
丹阳手一歪,险些把最后一口汤撒在身上。
“死了?怎么死的!!”
她确定自己那一刀没伤到对方的要害,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呢?是周子靖脱身后得手了?
但霍凛接着说:“暴毙而亡,不是刺杀。”
这就有些意思了。如果人是被刺杀的,那霍凛身为东道主,定当有保护不力之罪,两方的关系就此产生嫌隙。但如果是突然暴毙,平北这边怎么解释“暴毙”原因需要好好深究一番。解释好了,皆大欢喜。解释不好,事态只会比刺杀还严重。
丹阳擦着嘴角,状若无意道:“好好的大活人,突然暴毙?不太可能吧。”
“想套老子话?”霍凛冷脸回击:“再多活两年吧!就是你爹来了也未必是本王的对手。”
丹阳平生只佩服两个人深沉的心思,一个是萧琢,另外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自立的平北王了。萧若白为人彬彬有礼,无论内心有多少弯弯绕绕,面上永远是一副待人如春风的模样。
霍凛则不同,他的心思从不屑遮掩,甚至能当面揭人伤疤,顺手再撒一把盐。从这一点来看,这人真是霍昀廷假一赔十的亲爹。
“我可不是为了套话,这不是在为平北安危着想嘛!”
听说使臣死了,丹阳整个人神清气爽,她捏着帕子说好话:“当然,也是担心王爷您的处境!不管您跟霍昀廷关系如何,到底是骨肉至亲不是?我这人没啥别的长处,就是孝顺!!”
霍凛见她说话都不带脸红的,讽道:“孝顺都孝到本王跟前了?慕图权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丹阳腆着脸皮说:“我父王当然也要孝顺,这不让霍昀廷留在长京了!您看我说得没错吧,我父王也挺喜欢你家六郎的,怕是等我回去后,他就真成我爹的儿子了。”
她叽叽喳喳的模样鲜活生动,这让霍凛不禁想起慕图桐。
昔日他还是个少年将军,第一次立功进京就被帝都的繁华迷了眼。彼时他在尽欢楼上喝了三天三夜,只觉世间千万意气尽在他霍凛一人身上。
那时候,有墨霞山的人在京中游走,第一次冲击到大雍的清谈之风。
清流文人瞧不起摆弄破铜烂铁的山野村夫,就在尽欢楼里举办清谈宴。宴开到一半,一少女提剑闯进来,她孤身一人舌战群儒,慷慨激昂的样子在霍凛心里记了很多年。
很多年后,大雍半死不活,慕图桐血泥销骨,霍凛也从那个气吞山河的少年变成了人人唾骂的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让他们都变了?
待她吃完面,霍凛没再说别的。临走之前,他蹙眉问她:“你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丹阳一愣:“过完年了吗?”
霍凛挺鄙视地瞧了她一眼:“已经初二了。”见丹阳依旧不为所动,他又多说一句:“你的心上人满二十岁了!还要带人回家呢,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今日是霍昀廷生辰,他从未对她说起过。
丹阳将碗筷摆放整齐,站起来向霍凛一拜:“他不怎么跟我说这些,谢谢王爷告诉我,也谢谢……您还记得。”
或许是霍凛打过招呼,那哑女对丹阳的看守日渐宽松,只是仍然不让她出屋子。平北冬日的门窗皆用棉帐封着,丹阳想透口气都没有办法。
这里好像是一处僻静的别院,冬日万籁俱寂,满园守卫森严。
这一日,丹阳自个儿坐在窗边发呆,一团雪球忽而砸过来,砸得窗子哐当一声。丹阳瞬间站起来,还以为是周子靖找到她了。
她掀开窗上一角,就见一个小孩泥鳅似地钻到了廊下。他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拖着两通鼻涕,顽劣的脸上挂着毫无防备的笑容。
“喂,你是谁呀?”丹阳一歪头,隔着窗子同他说话。
哪知小孩抽动鼻子,大人似的反问:“你又是谁,我父王说你是我六哥的媳妇儿,真的吗?”
丹阳抠开窗户上的牛皮纸:“哇,你也是霍凛的儿子?”
这岁数说是他孙子都有人信!真没想到霍凛这把年纪了还在生。小的时候,她父王总想给她多生几个妹妹作伴,可丹阳等妹妹等到十几岁都没等到,也不知是不是堂堂慕图王的身体出了毛病。
你瞧人家,这儿子都跟孙子一般大。
“我叫霍昱廷。”小孩儿捧着冰球,凑近一张通红的小脸:“我是来找我六哥的,你看见他了吗?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丹阳心生一计,招手道:“你找你六哥啊!我知道他在哪里,你放我出来,我带你去找他。”
霍昱廷也不傻,他退后两步道:“不行!我父王说了,只有把你关在这里我六哥才会回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怪想的!这几天我要守在这里,等他来了就能看见他了。”
丹阳从未听霍昀廷提过什么弟弟妹妹,不像她总把定宇挂在嘴边。看这娃娃的年岁,兴许霍昀廷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弟弟,由此可见她父王少生几个也有好处。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他不来了怎么办?”
霍昱廷漆黑的眼珠一转,反将一军:“嫂嫂!我六哥不来的话,你会生气吗?”
“我为何要生气啊?”丹阳被他绕进沟里去。
霍昱廷说:“前几日我三哥哥出城办事,因为回来晚了些,被我三嫂好一顿臭骂!!你都在这里等好久了,我六哥要还是不来,你不骂他吗?”
感情这霍家养了一群人精,满山的猴子都不如这一家人聪明。丹阳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霍昱廷的疑问:“唉……我家向来都是他骂我,哪有我骂他的份儿。”
霍昱廷说到做到,每日定时定点来守株待兔,丹阳乐得有人解闷,往往趴在窗台与小孩聊天聊大半天。她透过他的只言片语,归纳出那么几点重要消息:
丰安城暂时太平;苍冥使臣虽死,但使臣队伍还没返程;霍家所有人都很忙,尤其是世子霍明廷。
霍昱廷是霍凛的第二十七子,今年六岁,大概是生母不受宠,霍家没多少人爱管他,他整天一个人疯跑疯玩。这里曾是霍凛用来安置外室的一个别院,霍昱廷的生母在进门之前在此地小住过。
丹阳问他:“你有好多哥哥,那你很喜欢六哥吗?”
“当然!!我最喜欢六哥了,虽然他不爱理人。”霍昱廷举手在空上画了一个大圈,煞有其事道:“但我六哥会飞,是真的会飞,我见过!他像神仙一样厉害。”
丹阳说:“我也会飞,你想不想看?”
霍昱廷正在廊下翻跟斗玩,闻言倒立着看了丹阳一眼:“别以为小孩子好骗,我不能让你出来!让你出来了我父王会揍我的。”
丹阳气死了,她狠狠威胁:“你不放我出来的话,等你六哥回来了,我让他也揍你!”
“略略略……”霍昱廷朝她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丹阳迈不出门,只能眼睁睁望着霍昱廷在院子里玩雪磨冰。她一个人像拉磨的驴似地在屋子里到处转圈。
不多时,她哼起了一首歌谣,那歌谣是她自己编的,词曲朗朗上口,充满童真。
霍昱廷哒哒跑到廊下,踩出一串脏脚印:“嫂嫂,你在唱什么?”
丹阳神秘兮兮道:“歌谣啊!长京的小孩子都会唱,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霍昱廷用力点头:“学!真好听,我要回去唱给我小娘听。”
于是丹阳透过窗缝,逐字逐句地教他唱。
霍昱廷不算太笨,没半个时辰就学会了。他从窗缝里塞给丹阳一枝红梅:“嫂嫂,我要回家了!这花送给你,要是我六哥回来了,你让他千万等等我,我明日再来。”
丹阳接过梅花,语气慈爱道:“去吧去吧。”
丰安的街上飞速穿过一群小孩子,他们手里攥着雪团子相互砸人,嬉笑稚气的声音像谁碰到了一排铃铛。
马车坠铃经过,马夫驱逐了他们,那群小孩在唱一首歌。里面的人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随从说:“他们唱的是什么?”
随从道:“回世子,好像是最近新出的一首童谣。世子,我们要回府吗?”
车帘落下,风雪被挡在外面,马车冒雪拐进霍家的那条街道。霍昀廷入门直去书房,哪知霍凛不在里面,他又去了后院的校场。
霍凛一身薄衣,正教一个年轻的侍妾骑马,见儿子来了,他挥手让侍妾退下。
大概那侍妾近来十分得宠,走的时候朱唇撅得老高。霍明廷刻意看她一眼,本来还要撒娇的女孩登时花容失色,被侍女扶着才没摔进雪地里。
霍凛走在校场上:“出什么事了?脸拉得比你弟弟还难看。”
霍明廷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父王,最近城中传起一首歌,不知父王可曾听过?”
“桑叶儿茂,蚕儿肥,织件嫁衣给姐姐;姐姐穿上笑呵呵,我折桑来填嫁车。桑叶儿美,椹儿肥,采篮红果做胭脂;胭脂配上新嫁娘,一心盼那戍边郎。桑叶儿稀,土儿肥,种棵豆苗送娃娃;娃娃采豆来打糕,吃饱就去采桑桑。”
霍凛听罢,侧过半边身子:“近日才传出来的?”
霍明廷无暇解释,忙道:“这首童谣来得居心叵测,分明在说苍冥正为他人做嫁衣,倘若再流传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他坐在轮椅上,拱手低头:“还请父王下令,严查此童谣的来源,一旦再有人传唱,必定严惩。”
霍凛笑了笑,走回去推他:“一首童谣而已,何须草木皆兵。”
霍明廷皱眉说:“父王不觉得奇怪?”
霍凛道:“查就不用查了,小孩子嘛!玩玩闹闹的,没几天新鲜就过去了。为父镇守平北多年,何惧一首童谣?”
霍明廷一时有些不解,霍凛为人向来严谨,这首童谣就差在明面上讽刺苍冥了,他怎么会一笑而过?
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双鬓逐渐被雪雾染白,霍明廷突然认清了事态,他微微一笑道:“父王说的是,是孩儿矫枉过正了,孩儿也是想为父王分忧。”
“本王知道你孝顺。”
霍凛从轮椅后取出一把伞,撑开为儿子挡住肆意的雪:“要是六郎有你一半乖巧懂事就好了。”
霍明廷转身握住父亲的手,他语调平静:“六弟会明白的,毕竟……他是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