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爹!别打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慕图定宇在自家院子里抱头鼠窜,身后的慕图权甩动手里的马鞭,穷追不舍。父子二人,无视府内一众跪地的下人,连着撞飞了三个花盆,祸害了五六丛蜀葵。
“给老子站住,坑爹坑到老子头上了,慕图定宇,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爹!我都认错了,你还打我干什么,我……啊啊啊姐!姐……”
定宇拼命喊了几声姐,像无头苍蝇似地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他驻足抬头一瞥,登时紧抱住对方不撒爪:“姐夫,救救我啊!!”
霍昀廷站着没动。
慕图权甩袖:“你来干什么,还嫌我这里被你搅合得不够乱?”
长京慕图王府,两尊漆红大门藏在一丛梅花树里。六角亭中的棋盘上一一黑一白,泾渭分明,黑子已占据了大半个江山,白子所剩无几。
霍昀廷不动声色道:“王爷棋高一招,是晚辈输了。”
慕图权收拾残局:“让棋也要让得有分寸,你这样陪本王下,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玩不过你。”
霍昀廷指尖转动一枚白子:“我这人尊老,王爷无须介怀。”
慕图权狠剜了他一眼,袖子一甩,整个棋盘的局势就乱了。
霍昀廷将手里那枚棋子往空中一扔,指尖接住:“我从小在藏流山上无聊,师父就教我下棋打发时间,王爷日理万机,没时间钻研此道不是你的错。”
“你钻研得怕不止这些吧。”
不久之前,一队军粮押送队从长京出发,去解淇东之急。朝廷的军粮是慕图权自掏腰包凑的,除了丹阳那点嫁妆他没舍得用,家里现在四壁空空。
岂料军粮还没到淇东地界,就招来了匪患,八十多车粮食颗粒不剩。与此同时,十几艘藏流阁的货船进入菩海,替淇东补了口吃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世家割据各方本就是大雍当前的一大病灶,崀西与平北的祸乱让这病灶真正地爆发出来。如今世家与朝廷的关系更为微妙,淇东却在此时吃上了不属于朝廷的米,慕图权怎么可能不着急。
一开始,慕图权没往霍昀廷身上怀疑,架不住定宇那傻小子整日出去蹭饭。王府节约用度,菜里恨不得一滴油都不放,定宇正窜个子,亏得霍昀廷在京里的一处酒楼才没馋死。
之前还有人夜闯建昌宫,在一众期门军无察觉的情况下,往龙榻送了田顺良的一只手,凌大统领为此挨了三十板子,萧济身边的相里时凉也被打个半死。
桩桩件件一起发生,是何人所为他问都不必问。
慕图权没想到宫里那么多好手,竟没防住霍昀廷一个人。他那日说什么来着?自己可以灭了萧氏,一想到这里,慕图权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夜闯建昌宫的人是不是你,军粮被劫一事跟你有关系吗?”
霍昀廷简洁道:“闯宫的人是我,军粮被劫不是我干的。”
慕图权目光像是要直接盯穿了他:“军粮前脚被劫,你的船后脚就到了,天下有那么巧的事?我还特意分了三批走,结果无一批幸免,这明显是有人算好了,专门在路上等着呢!”
“霍昀廷,你敢做不敢当吗?”
霍昀廷坦坦荡荡:“你是丹阳的父亲,劫你的粮对我能有什么好处?我霍昀廷从来敢做敢当,萧济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在他床头上是留了名的,那只手是我跟丹阳送他的纳妃贺礼。”
“你厚颜无耻,少他娘的事事都扯我女儿!”
听他提到丹阳,慕图权肚子里的火气就蹭蹭往外冒。他瞪着霍昀廷那张不伦不类的混种脸:“你爹反了,你还有空在这里跟我们家攀亲戚,真以为本王不敢下你入诏狱吗?”
霍昀廷道:“来啊,王爷大可今日就拿我入狱!如果你不怕藏流阁的流影军明日就踏平长京的话。”
“好,好,好!”
慕图权眸子喷火:“真不愧是他霍凛的儿子,你还想娶遥遥!做梦。凭我慕图家的门庭,本王就是把女儿许给山野村夫,乞丐痴儿,也断不会许配给霍凛的儿子?”
“可我有钱。”
霍昀廷没同他逞口舌之快,斟了杯茶:“我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王爷想要的,放眼全天下,也只有我能了。”
茶杯送到唇边,他悠然喝了一口,开始攻心。
“霍凛雄踞北方多年,你以为他只有十九万人?不,天下不定,民不归心,一旦他与苍冥结盟占据慕图关,再拿下淇东,就是间接拿下整个大雍。”
“即便淇东保得住,颜家也未必保得住,到时谁还能替王爷驻守东境?是萧琢,还是出动禁军?世家军队在自己地盘上还能自负开支,一旦领旨出征,花的就是朝廷的银子。王爷有钱去使唤萧若白吗?若是禁军出征,这三营十二卫守的是京师大门,都像神行军一样派出去,那萧济自己还活不活了?”
慕图权蹙眉:“你威胁本王?”
霍昀廷道:“我十万流影卫闲着也是闲着,反正王爷要是不让丹阳嫁给我,我就杀了你的宝贝皇帝,禁军不留京中,还真是省了我好大的功夫。”
“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我连建昌宫都闯的!实话告诉你,上次要不是本人心慈,王爷看到的就不是阉人的手,而是天子的脑袋了。”
“霍昀廷——”
霍昀廷充耳不闻,继续道:“王爷好生大方,点自己的私银来充国库的帐,但你能扛多久呢?今年的秋税都不一定能收起来,各部裁人裁得青黄不接,百官俸禄拖延得户部罗大人连家门都不敢出。淇东开战,农田被烧,百姓米盐两亏,冬日的流民无处可去,再去投效了霍凛,王爷那时怕是哭都来不及哭。”
慕图权死结着眉头:“你今日真是准备周全,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霍凛要反?”
“很稀奇吗?”
霍昀廷哂道:“以大雍如今这幅德行,乱世正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的好时机,霍凛不过进一趟宫,霍家就一下折了两个人,他有野心也有由头,谋反是早晚的事。”
“本王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霍凛要造反?”
霍昀廷正视他的眼睛,只说了一句:“平北接壤藏流山。”
这一句话就让慕图权明白了其中缘故,难怪他求娶丹阳求得如此有底气,仿佛早就拿捏住了他的难处,他怒道:“你早知道他要反,为什么不告知本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霍昀廷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是慕图家的什么人,慕图家的门我进了吗?管他霍凛要干什么,只要祸不及丹阳,谋权篡位还是弑君屠龙,我都由他去!!”
“霍昀廷!!”
霍昀廷蓝眸微微一亮:“怎么,这回王爷还想把丹阳嫁给旁人吗?”
石桌边沿压着慕图权的一只手,他缓缓起身,像是要伺机暴起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野兽。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霍昀廷一直在他面前守着不合自己性情的礼数,如今才算露出真实面目。
霍昀廷坐得安稳,手中的茶水都不曾洒出半点:“王爷要不要猜一猜,霍凛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要是他,南下取淇东,往里包围长京的借口都是现成的。”
“只要三个字。”他比划口型:“清、君、侧。”
“王爷一闭眼,世家凋零得也就剩个禹王了,禹王什么路数王爷比我清楚,他从不干让自己吃亏的事。届时霍凛随便找个借口,卖惨也好求和也罢,背后又有苍冥人助力,捏住了小皇帝,往后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
他讽笑道:“卖国?输了的才叫卖国,他若是赢了,这招就是舍小保大,是卧薪尝胆!指不定日后史书上还要赞他一笔。至于王爷家的什么忠君什么卫国,百年后的黄土陇中,还有谁记得呢?”
慕图权五指攥得发出声响,半晌方言:“你太危险了,本王若把遥遥嫁给你,那就是让她自寻死路。”
庭院里的气氛肃杀难当,呼来一阵大风吹动棋盘上的残子。不知谁先碰到了手边的茶杯,水渍斑斑,石桌上生出一卷模糊的画来。
霍昀廷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他这辈子狂野任性,肆意妄为,唯独舍不得让丹阳有危险。
还没周旋好一盘完整的棋,慕图权就起了一鬓角的汗:“本王凭什么信你,本王就那么一个女儿,放着母仪天下的位置不坐,倒要看着她跟你那么个无家无国的狂徒吗?”
“母仪天下不危险吗?王爷的亲妹妹入了宫,可又得了什么下场。”
霍昀廷有心道:“军粮被劫虽然跟我没关系,但王爷怀疑得没有错,慕图定宇这一顿打没有白挨。”
“你什么意思——”
“王爷看不出来吗?有人不稀罕你的钱,这军粮真要是到了淇东,颜雨霖领的是谁的情?是慕图家的还是萧家的?”
霍昀廷叹道:“王爷聪明一世,怎么在这件事上糊涂了,家是家,国是国,普天之下能将家国混为一谈的只有萧氏,什么时候轮到慕图一族了?”
他此言一出,慕图权浑身像掉进了冰窟,慕图家出私银往淇东送军粮不是他的武断之举,而是同跟萧济商量过的,当时萧济大为感动:“舅舅风骨,朕当自愧。”
他一直以为,萧济是明白他的。慕图权凉凉道:“你把陛下当什么人了?”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我也想问一句,王爷把那小皇帝当什么人了?外甥,小孩,废物?还是摄政王与整个内阁掌心里乖巧的傀儡!!”
“住口!!”
慕图权喝令一声,他胸膛剧烈起伏,要出口的责骂却被一股上不来的气流堵住。
霍昀廷道:“是不是他做的,王爷一查不就知道了!王爷急巴巴地跑来问我的罪,是害怕有些真相自己无法承受吗?”
他顿了顿,高深莫测:“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慕图权道:“是你让定宇进宫去的?”
霍昀廷举起茶杯,将杯中冷透的茶水往地上一倒:“我就是想借慕图定宇试探一番,谁知萧济真忍不住了。经此一事,王爷还想将丹阳送进宫吗?不谈萧济为人,他已对王爷起了忌惮,慕图家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早就惹来各方非议,若是再多一个皇后,王爷日后如何在萧济面前自处?”
“慕图家的家训,又怎么往后世流传?”
慕图权哼出声来:“为人?你跟本王谈为人,你的为人又好到哪里去?”
“起码我能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让丹阳入险境。”
慕图权愣住,他扪心自问,知道自己算不上是好爹。那日丹阳在他面前说是爹娘先不要她的,他心疼得像被刀搅过,霍昀廷尚且能做到的事他都没能做到。
过了很久。
他静静望着他:“本王不卖女儿,往后你敢让遥遥受一点委屈,本王死了也不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