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出街口,回到客栈。灯火通明的小客栈围满了巡检司的官兵,压雪的屋檐下挂着两盏茜纱灯笼,巡检兵守在门口,正挨个盘问进店的人。
丹阳陡然一惊,坏了!准是客栈掌柜看到告示上的画像,一道连她给报了官。这回平北之行算是被周子靖坑惨了!!
她立刻压住头上的兔皮帽子转身,身后一声恶喝:“什么人,站住!!”
没等她逃走,巡检兵就发现了她,其中一队人挎刀追上来。
“站住,别跑!!”
路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这种天气处处留痕,路上就是落只鸟儿也会被人逮到。丹阳还不熟悉丰安的街道,她憋着一口气,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巡检司穷追不舍。
丹阳在大雪夜里一路上从窜下跳:“周子靖,我问候你八辈祖宗!!”
她这样在平北的冬夜里乱跑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巡检司沿着雪上的脚印抓住,要么在冰天雪地中活活冻死。
丹阳开始寻地方藏身,长街尽头,只有一家乐坊模样的店还亮着灯。她轻跃上一桩矮墙,墙内数枝腊梅盛开,在丹阳落地的一瞬扑了她一头雪霰。
大片梅林正适合藏身,丹阳在林中委身穿梭,忽闻花深丛密处一阵舒缓悠扬的乐声,像是有什么人在练舞。
她自小在皇宫里长大,长京乐府里有名的曲子就那么几首,这是一支《长生殿》。
雪地尽头,梅海成霞,红光茵润,丹阳藏在横斜的梅枝里,打眼望过去。
七八个少女衣袂如风,脸蒙红纱,脚坠银铃,一副异域舞娘装扮在练舞。大冬天的胳膊腿儿都露在外面,丹阳替她们冷得一阵寒战。
一舞罢。
领头的少女有些不满:“错了错了,鼓点还是没踩准,明日我们就要去王府宴会献舞了,跳成这样岂不是丢死人了。”
几个被数落的少女低头:“姐姐,是我们不好,您别生气了,我们接着练,一定能练好的。”
宴会?王府的宴会。丹阳在梅花丛里捧着冻僵的脸暗自窃喜,看来她是误打误撞,闯进明日去霍府宴会献舞的乐府里了。
深夜的雪小了不少,漫天只有碎银似的雪绒在飘。
一道影子出了梅林,轻轻推开一扇紧闭的房门,乐府里的人早已入了梦想,屋内睡熟的少女安静卧在床上。
丹阳的帕子浸上迷药,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少女无知无觉地昏过去,就连个挣扎也没用。
次日清晨,马车离开乐坊,进了霍府。
霍家排场不小,设宴的地方比照柏梁台名为“金明台”,名副其实,金光灿灿,明轩高殿。
一队舞姬鱼贯而入,经过几道盘查,顺利入了内院。丹阳穿着绫罗小衫,蒙着面纱,浑身上下至少七八只铃铛,十几串手钏,这是舞姬统一的装束,动则环佩作响,清脆悦耳。
内院规矩甚多,占地赶得上慕图王府两个大。
丹阳对霍凛知之甚少,只听说这人不离美色,昔日行军也要带着女人,家里更是妻妾成群。从府门口到设宴的高台,带路的侍女几乎十步一停,百步一笑,迎面遇到的全是府里的侧夫人,有些看上去比丹阳大不了几岁。
……这传言,果真虚不了一点。
金明台背靠一座假山,玲珑山石无半点清幽,反而有种掩不住的富态,山中一条夹道直通台上,道中花树点缀金箔。
霍凛坐在高台主位上,右手边是霍明廷。霍凛一把年纪丝毫不见老态,看着比儿子更为精神,霍明廷被衬得三分病弱,七分阴郁。
从山中夹道出来,一众舞姬候在金明台外,里面正弹起一曲《祝东风》。
霍凛与苍冥使臣在琴瑟声中谈笑风生,丹阳努力看了一眼,那苍冥使臣是个年迈的老者,头发花白,身量瘦小。
随行的使臣团里有一批金刀,有人托盘呈上去,刀一出鞘,寒光照得霍凛眼眸微眯。
“好刀。”他掂着分量,把玩一会儿后扔给霍明廷。
苍冥人最擅锻刀,在昭宁前期,大雍与苍冥开展过勘合贸易,金刀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东西,当时苍冥进贡的金刀只有百钱成本,大雍却要在给出千钱的回礼。
使臣道:“哈哈哈哈,那是当然,这是君上寻最好的工匠送给王爷的礼物,可还能入王爷的眼?”
“比昔日天子御赐的都好,来,本王先敬尊使。”
在勘合贸易中,朝廷收到的多数金刀粗陋脆弱,根本入不了军队,只能赐给大臣当一份荣誉的象征,丹阳小时候都用它来挖泥巴。
这本是苍冥的狡诈之道,昭宁帝却一度以为普天之下,唯大雍物产工艺最佳,遂对苍冥屡犯沿海的事不以为然。
某回兵部上书提议在沿海岛屿建立水寨与巡检司,昭宁帝却让司礼监在奏疏上回了这么一句话:区区小国,刀陋剑钝,何足惧尔。
她正听得出神,前方已有人在招呼舞姬入场,乐曲奏响,一众舞姬舞步翩然。
领舞的舞姬一双媚眼尽情流转,手捏成莲花状,在起舞时弹指一扬,顿有一股奇香扑面而来,香气在空中散开,无端令人愉悦。
丹阳隐约觉得这香闻着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苍冥使臣却狠狠嗅了一大口,笑道:“这是斡仑部的春闺梦里吧,铁努尔这些年修身养性,竟倒腾出这些好东西来,可惜啊,香是好香,只怕斡仑勇士们的刀早就钝了。”
被他那么一提,丹阳恍然想起,温香身上有过这种味道,难道她也有斡仑血统?可看长相完全与霍昀廷那种明显的混生子不同。
霍凛举杯饮酒:“他的刀越钝,我们的酒喝得越痛快,哈哈哈哈哈。”
苍冥使臣点头:“那是自然,我族盼着与王爷永结百年。”
“永结百年?”霍凛更加放肆大笑起来:“使臣大人博学,霍某佩服,来!!再喝。”
二人一边喝酒,一边畅谈家国大事,雄图霸业在霍凛口中像是一桩家常。
苍冥使臣喝得醉醺醺的,他高声道:“本使同铁努尔一样,仰慕大雍文化已久,但比起文化,贵国富饶的土地才是最迷人的,我苍冥国度之小,一场瘟疫足以窥得。我祝王爷大业功成,也望王爷日后不要忘了朋友。”
霍凛爽朗道:“好说,既是朋友,那贵国之患也是我平北之忧!本王知道尊使此番的目的,我平北怎可让尊使败兴而归呢!”
“有王爷这句话,我君上必在羽桑王都为王爷祈天神庇佑。”
几杯酒下肚后,霍凛对结盟的态度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在二人再次碰杯之际,丹阳下意识屏住呼吸,她抬手拔下发间的珠钗,珠钗堪堪擦过一缕头发,剑端还未完全显露时,只听座下一阵惊呼。
有名舞姬飞身而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剑,只奔向使臣胸口。一时间,金明台上乱糟糟的,有尖叫、有怒骂、有打斗。
而乐声竟也没断,胡琴再度拉响,像是帮着助兴似的,只是曲调变得格外悲凄。
哐!那短剑还余一寸刺入,舞姬被人踹翻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苍冥使臣早就肝胆俱灭,哆哆嗦嗦,强撑一方使臣之尊。
霍凛在台上振臂高呼:“抓住她——”
殿中震动杂乱,舞姬刺杀不成,面纱掉下一半,露出张坚毅清秀的脸。她骂霍凛:“你姑奶奶可不好抓!乱臣贼子,卖国求荣,霍家百年门风,忠肝义胆,脸都被你丢尽了。”
她又骂苍冥人:“讨饭讨到大雍来了,就凭你们一群鼠辈,也配?”
这名舞姬胆量过人,奈何武功顶多中游,握剑周旋片刻便被侍卫擒住,她金刚怒目似的跪在地上。
使臣酒不醒也醒了:“霍王爷,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看来大雍各方在忌惮我们之间的和谈。”
这就是要霍凛给个交代。
霍凛拱手:“使臣大人尽可放心,本王定给贵国一个交代,今日是本王监察不力,让大人受惊了。”他肃然看向台下的舞姬:“带下去,好好审问,看她到底是谁的人!”
那舞姬又喷出一口鲜血,狂笑不止:“霍凛,你逆天而为,与外邦勾结,会有报应的!!”
霍凛急速道:“给我堵住她的嘴,别让她死了。”
侍卫一齐上手,可女子死死咬紧牙关,侍卫狠狠捏住她的腮骨,鲜血自口中喷流不尽,竟是当场咬舌自尽了。
地毡脏了一大块,侍卫把尸体拖出去,长长的路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同行的舞姬们紧抱在一起,面上全是恐惧与泪花。
金明台上春闺梦里的香气被血腥味冲散,丹阳挤在一众女孩子里,她脸上带着与她们一样的泪,心里却早就打起鼓。
那名舞姬到底是什么人?如今四方各扫门前雪,除了淇东谁还会派人入平刺杀?丹阳第一个想到的是萧琢。但萧琢不知道颜芷的计划吗,难不成他是想帮她?
无论是谁的人,这第一回的刺杀失败,她若是再想动手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下人提来水桶,很快将血迹擦拭干净,地毡也焕然一新,整个金明台重回金碧辉煌的样子。乐坊里的舞姬们缩成一团,有胆小的忍不住哭出声儿。
霍明廷代霍凛出去善后,完事后滚着轮椅来问:“父王,这群舞姬怎么处置?”
人群里的哭声越发可怜,丹阳正目测自己与使臣的距离,盘算着是否要趁势杀掉他,就听霍凛说:“让尊使受惊了,本王愿出三千白银为尊使压惊,还望大人笑纳。”
苍冥使臣合掌大笑:“若得王爷关怀,本使就当看一场别样的舞了。”
霍凛就像没事人似的,命人再上酒菜:“处置什么,没听见尊使的话吗?起舞。”
双方洽谈顺理成章,一群舞姬被赶鸭子上架接着奏乐接着舞。
乐坊里长大的小姑娘这辈子怕是连杀鸡也没见过,被那么当场一吓,什么鼓点、舞步忘得一干二净,好好一首《长生殿》跳得惨不忍睹。
可没人在意这个,霍凛与苍冥人继续对饮畅谈,就连霍明廷也多喝了几杯。整场宴会祥和友好,双方笑脸相迎,彼此各怀鬼胎。
霍凛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使臣又是一阵大笑,举杯连敬霍家父子三杯酒。
大约是平北的酒太烈,苍冥使臣的脸色越来越白,霍凛热情招人扶下去伺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火红的身影跃起,发间的簪变成利刃,直取苍冥使臣的咽喉。
“小心!!”
霍凛从高台上抢过来,一把拽起使臣的后领,丹阳的刀偏了一点,只划伤了皮肉。
早有准备的侍卫一拥而上。丹阳左右突破,单腿横扫,霍凛负手,冷冷望着她负隅顽抗。
使臣已被护住,霍凛冷笑道:“一回不成,还有勇士,天下恨我者原是这样多。”
丹阳被围困在厮杀阵里,殿中舞姬们被无辜牵连两次,纷纷吓得失声尖叫。丹阳压住一众兵刃:“王爷掀起了风雨,便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霍凛背着手:“好!那这风雨掀得再猛一些。”
丹阳渐渐招架不住,后方侍卫一挑,只听扑通一声,她的双膝重重落地,肩膀被无数刀剑压住,再也起不来了。
“抬起头来。”
霍凛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这姑娘瞧着几分眼熟,可如此事态下竟怎么也想不起再哪里见过。他眉宇积阴,丹阳被那股摄人的气势压迫,心道霍昀廷还真有点像他。
大概是怕她也自杀,霍凛上手捏住她的脸。
丹阳额间全是冷汗,霍昀廷当日教她的那些还历历在目,她想发声叫他一声爹,可下巴几乎要被捏碎了。
霍凛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丹阳挣扎:“大雍正道上的人,尊天下人之命来诛杀国贼。”
“哈哈哈哈哈——”
霍凛大笑不已,捏住她受伤的胳膊一使劲,刀伤处涌出暗红的鲜血,粉白的皮肉卷凸。
“啊——”
丹阳大声惨叫,额间冷汗瞬间化作黄豆粒大小。
“正道上的人就这点骨气,嗯?”
丹阳疼得颤抖,脖间忽然掉出样东西。那东西在霍凛视线里晃了晃,晃得他失了神,捏住丹阳的手也蓦然一松。
他看到那枚扳指了。
汗水蛰得丹阳眼睛生疼,她眨眼望着霍凛,他生得与霍昀廷一般高大,面容有些模糊,她努力动了动唇,仿佛说了句什么。
霍凛皱紧眉毛,彻底放开她,丹阳软趴趴地躺在地毡上,用微弱的声音又喊了一声,然后慢慢笑了。
上方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整个金明台的气氛也因霍凛奇怪的态度变得令人毛骨悚然。
唯有霍明廷心生疑窦,他滚动轮椅向前。
他并没有听见丹阳说了什么,再转头看霍凛时,只见他爹一副被雷劈开的样子,又似铁桶裂开了一道缝,有什么东西顺着缝隙缓缓渗了进去。
“父王?”
霍凛沉着声:“把人带下去。”
“父王!!”
“带下去。”
他听清楚了,丹阳说的是:爹……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