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平北,已是腊月中旬,举目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往常这样的天气,长京外得冻死一大批百姓,可丰安遍地无白骨,东西大街还设了粥棚,霍家几位女眷冒着风雪施粥。
丹阳戴着小兔皮帽子,蹲在一处茶舍里暖身。
她捧着热茶,茶舍对面就是霍家的粥棚,本以为霍凛一介叛臣,平北各州必陷水深火热。谁知这里太平和乐,无半分乱世的痕迹。
丹阳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霍凛能在短短数月里令平北十二州与其同道了,自古得民心者,能得天下。霍凛是难得的聪明人,起兵后没有同寻常叛臣那样立即开国,而是效仿太祖,一边囤粮蓄兵,一边为自己除后患。
平北与淇东之间隔着慕图关,这也是当年慕图家先祖扬名立万的地方。此地乃大雍要塞,常年被苍冥觊觎,若是霍凛拿不下慕图关,则平北立国无意。
颜雨霖正是为守慕图关才重伤。
茶舍的门帘一掀,周子靖带来满身风雪,他在热气氤氲里坐下,二人对望一霎,丹阳放下几个铜板,与周子靖出了茶舍。
周子靖熟悉丰安城内的每个角落,他用半天就探查到了苍冥使臣的住所。
“离霍府不远处有座客栈,苍冥百人使臣队都住在那里,我去了一趟,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们怕是早就料到会有人暗杀,前后两条街上全是巡防。”
丹阳扶正被风吹歪的帽子,道:“外面下不了手,只能从内里入手了。这几天在茶舍迎来送往,听他们在议论,后日霍凛要在府中设宴,接待苍冥使臣,或许,从客栈到霍府那一段距离,我们有机会动手。”
周子靖点头:“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他们路过一处宅子。那宅子早就荒芜,门匾摇摇欲坠,积雪在门口压成厚厚的冰,行人马车一过,脏水淹到台阶。
周子靖站住不动了。
丹阳先是一愣,后狠拽他一把。
周子靖像是从梦中猛然惊起,拉着丹阳,匆匆离开此地。
他们住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身份是来此投奔亲戚的兄妹,或许是他俩看着年纪就不大,周子靖一口平北话又熟到地道,客栈掌柜对此深信不疑,还热心帮他们寻亲。
进了客栈,周子靖才闷声道:“那是我家。”
丹阳倒了茶,送到他手里:“我知道。”
周子靖自进了丰安,时常独自失神,他话变得少了,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模样。
风雪交加,天色阴霾,房内静得出奇。
相识以来,他们是最谈得来的朋友,在淇州山门如此,出了山门还是一样。丹阳叹了口气,满门尽失的痛苦,谁也安慰不了,她轻声道:“你歇一歇吧,我出去转转,顺便熟悉一下这里的街道。”
“不急。”
周子靖勉力一笑,将手里没动的茶给她:“外面冷,雪停了再去。”
左不过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丹阳也没多想,趁热把茶喝了,周子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弹指间,丹阳察觉出不对。她开始头晕目眩,看桌上的茶杯都在发飘,她一手撑在桌沿上,望向周子靖,周子靖的身影有些模糊。
“你……”话一出口,丹阳浑身的力气已被抽空:“周子靖……”
“丹阳对不起,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你打死我都可以。”
周子靖扶着她,轻抱她到床上:“霍掌教挺好的,待你们大婚,记得给我留杯喜酒,喝得上算我的福气,若是喝不上,我提前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不……”
丹阳死攥着他的衣带子,周子靖捞起自己的剑,背影走得从容决绝。
等丹阳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大雪初霁,天边放出一束柔软的日光。周子靖彻夜未归,丹阳一骨碌爬起来,奔到楼下问客栈掌柜。
“看到我哥哥了吗?”
掌柜回忆说:“昨天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丹阳心头一凝,转身要出去,身后一阵议论在私语,言语里提到了周家。丹阳皱眉,慢慢退回去,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只闻一老人愤言:“周家那个小儿子,真是不知好歹,王爷免他一死,他居然还敢行刺!”
“就是啊,要我说周家一门全是榆木脑袋,那陛下还没根葱高呢,咱老百姓饭都吃不上了,还盖行宫!!跟着王爷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王爷,咱们能有这样的好日子吗?哎,听说淇东开战,老百姓大冬天的连野菜树皮也没得吃。”
“狗老天要收人喽,这些日子南边来了不少流民,到处兵荒马乱的,如今谁能让咱们吃饱饭穿暖衣,谁就是救世的英雄!!”
又一人担忧道:“不知我们平北又能撑多久,万一王爷与那苍冥使臣没谈妥当,这里打起来怎么办?”
那老人又道:“那就打喽!谁怕他们不成?咱们可是土里泥里长大的硬骨头,岂是淇东那群水做的软蛋能比的,老子就是死了,老子的骨头渣子也要化成玄铁,弄死那群外邦杂种哈哈哈哈……”
哄堂的笑声笑得丹阳头脑发蒙。
周子靖刺杀霍凛不成,反遭缉拿,明日就要在西市斩首示众。丹阳从茶舍里出来,看到路边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丰安城一时议论得热火朝天。
她站在一则告示前,上面周子靖的画像画得栩栩如生,她恨不得冲进画里给他一巴掌。
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子靖被霍凛砍头,但宴会在即,丹阳怎么分也分不出两个身来。她沿着化雪的长街走了一趟,脚下左右乱踢,踢得碎冰飞溅,骂了周子靖千八百遍。
最后,从怀里拎出一枚小小的血玉扳指。
傍晚,丰安一处香料店,一道小身影钻进厚重的门帘里,店里布设悉如正常店铺,两排香料柜子在一楼,混着雪天的清冽与炭盆的熏然,香味正浓。
掌柜趴在柜台后,正抱着只狸花打瞌睡,闻声抬头:“客官要些什么?”
丹阳走到他面前,拎着自己的扳指一亮。
掌柜立刻清醒了,关了店门,回身拱手道:“小人丰安分旗主事刘峰,见过郡主。”
丹阳压根没心思记他叫什么,只皱眉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刘掌柜哈着手心,弯腰道:“一早就接到温姑娘来信,说郡主已到平北,让我们随时恭候。”
猜得还真准,但霍昀廷恐怕没想到她那么快就找上门了。
既是温香相告,丹阳省去不少废话,开门见山道:“那我长话短说,我希望贵阁能帮我救一个人,时间紧迫,就在明日。”
可刘掌柜慢悠悠道:“不急,小人奉命给郡主带了东西。”
接着,他上了楼。再下来的时候,搬着一只巨大的樟木箱子,打开后各色珍宝琳琅满目,珠钗金银堆得冒尖。
丹阳看得傻眼:“这是什么啊?”
刘掌柜嘿嘿一笑:“是老阁主给郡主的见面礼,他老人家不出山,听说郡主来了,趁着过年就当压岁钱。”
藏流阁果然财大气粗,这一箱能抵得上淇东军半年的军饷了。
丹阳扶着那只箱子哭笑不得,她收不好收,拒不好拒,只露出点腼腆说:“那,替我多谢老阁主,先……先放在这里吧,我实在拿不了。”
于是刘掌柜麻溜差人又给搬上去了,他笑眯眯道:“那等郡主有空了,千万记得来取。”
“好,多谢掌柜。”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推拒后,丹阳正色想继续说周子靖的事,就见刘掌柜望着她的眼神宛如一位久盼子归的老母。
那眼神既慈爱又殷勤,还隐隐戴着一股感动,丹阳被那么瞧着,冷不丁瞧出一身鸡皮疙瘩。
不多时,她就听见刘掌柜问:“郡主芳龄几许啊?”
丹阳乖巧回答:“我十七了。”
刘掌柜连道了几声好,用对客人推销似的语气说:“我们少主马上二十了,年纪正好,正好哇!这模样儿性情也登对,好好好。”
丹阳被他说得耳根发烫,不由得低首含羞:“我知道……”
刘掌柜又问:“那郡主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丹阳答:“我有个弟弟,母亲收养了一个姐姐。”
刘掌柜思忖了片刻,有些挣扎道:“一个?也……也好,阁内虽是些大老粗,但温姑娘那里有几个不错的丫头,待郡主嫁过来,不缺交心的手帕姐妹,什么时候成亲?日子算了吗?”
丹阳这长辈见得猝不及防,她急忙制止这跑偏了的话头:“掌柜……要不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再那么聊下去,周子靖的人头该没了。
“对对对,小人一见郡主满心欢喜得不得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刘掌柜举袖抹了把泪水,连连点头:“郡主您说,小人一定听从郡主号令。”
丹阳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三言两语把周子靖的事吩咐妥当。
“小人记下了。”
丹阳蹙眉打量他,有些担心他是否真的听明白了,更担心霍昀廷不是给错地址了吧?她虽就认识两个藏流阁的人,但无论是霍昀廷还是温香,看上去都跟眼前这位没一点相似之处。
劫刑场,他行吗?
为防万一,丹阳问:“刘掌柜,你们这里有多少人?”
刘掌柜道:“平北分旗每旗千人,郡主,不够吗?”
“够了够了。”丹阳松口气,这人数赶得上军中一个千户所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明日午时,西市,画像我放在这里了。此人与我私交甚好,也是你们少主教过的弟子,所以刘掌柜,求你们务必把人救回来,三日后,我来这里寻他。”
周子靖的画像是她随手从路边撕下来的,想了想,又淡淡道:“对了,若是他还想跑,直接给我打断他的腿,反正等我回来他的腿也得断!”
刘掌柜一阵悚然,他竟在这个小姑娘脸上看到少主的影子。
但不管她多像少主,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他道:“郡主,您一人在平地行走过于危险,小人还是给您找几个身手好的做随行吧?”
丹阳抿紧了唇,肃然问:“藏流阁在平北一共有多少人?”
刘掌柜如实回道:“共计五万。”
“跟霍凛起过冲突吗?”
刘掌柜沉吟:“明面上没有,霍凛在平北威望甚高,况且我们少主跟他又多层渊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丹阳又问:“那对过苍冥人吗?”
刘掌柜慎重道:“生意场上免不了要碰面,但除生意上的事,阁中人从不与跟外族相抗,这是老阁主当年留下的规矩。”
“那就先别管我了。”
丹阳说:“此行是有风险,但我奉的是军令,所以不到生死关头,贵阁无需现身。明日也一样,周将军虽然身死,昔日不少故交部属一定还在,到时候你们就借着这层身份去救人。”
终究父子一场,霍凛又民心正旺,如果两方正面动起手来,他日秋后算账算出来,这儿子打老子算怎么一回事。
传了出去,霍昀廷的脊梁骨得被平北百姓戳穿了不可,他自己是可以不在乎,可她不能来一趟还给他留把柄。
从香料店出来,丰安满地落白,大雪不期而至。
丹阳独自走在路上,干净的雪地里留下一行孤零零的脚印。长街散去,浩荡天地间,蓦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北风愈烈,她紧了紧衣裳,迎风往前跑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