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营帐,丹阳老远就看见颜芷一脸锅底色,紧随其后的是长京来的田公公。这个田顺良领着监军之职,还是司礼监秉笔戴公公的干儿子。
他自来淇东,姿态甚高得像个做主子的,唯独对丹阳还是一副狗奴才样子,大概还在盼着她回去当皇后,没事就郡主长郡主短的舔鞋。
颜芷一言不发地进了帐。
丹阳则招呼唯一一只食铁兽:“安安,来……”
正在旁边草坪上打滚的安安闻声,摇摇晃晃,肥头圆脑的跑过来,萧琢把自己的宝贝食铁兽也送来一只。
丹阳蹲下,从怀里摸出块窝头喂它,“乖,去,帮姐姐咬他去。”
安安现在跟她处熟,基本只要给吃的,让做啥就做啥。它一口把窝头吞了,呲着大牙就朝田顺良撞过去。
“啊!!!”
太监一声鸡叫,丹阳哈哈笑得弯腰。
再回到帐内,颜芷正对着把镜子给自己换药。
丹阳接过手来,棉布蘸着药膏,道:“那田公公实在讨厌得紧,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让安安天天咬他。”
颜芷没说话,看上去心情奇差无比。
丹阳问:“少帅,你想打淮州?”
颜芷看她一眼,说:“我们的粮食顶多还能再撑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十几万人吃什么?”
朝廷的军粮一时半会来不了,她们都心知肚明。丹阳也知目前打淮州是最铤而走险,但也是最有希望的法子,十几万淇东军总不能坐以待毙,坐吃山空,活活饿死吧?
丹阳上完药,托腮凝望颜芷:“可是掌教,若是主动攻城,我们有几分胜算?”
“三成。”
丹阳摇头:“不是的,攻城是有三成胜算,但能不能吃到苍冥人的米,却是连一成也没有。即便我们真的成功了,你想想,在苍冥军退去之前,一定会把淮州粮仓毁掉,到时候,我们一样还是饿着。”
她说的这些,颜芷何尝不知。两军对垒,无论成败,破门后城内的三光之计她是见怪不怪,粮光、钱光、官员光。
“可现在,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颜芷幽幽叹气,目光上挑,发现丹阳脸色不太对劲,上手一摸,果然是在发烧。平生第一战就败了,还亲眼看着王燕来殒落,她能撑到现在都是颜芷没想到的。
就记得那天给王燕来下葬,丹阳一边哭,一边说他的胡子其实挺好看。
可好不好看都不重要了,高空坠鸢,王同知连尸体都拼不全。
“歇一歇,你出点什么事,不等苍冥军来,霍昀廷就已经踏平淇东了。”
丹阳乖巧地爬上床,自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连信封都没拆,霍昀廷前些日子派人送来,她一直没舍得看。
帐内只有两个人,颜芷对着沙盘与地图在研究什么。
丹阳拆了信,没多久,她一把掀开被子,几步冲到书案之前,唰唰写了回信。颜芷不经意间瞥过去,只看她大笔一挥:满纸不言相思,非人哉。
再往旁边一瞧,那封丹阳迟迟舍不得拆开的信,满满两页纸,全是对战策略。
颜芷:“……”
朔风扑面,烟尘满天。
校场一处升鸢台上,丹阳在周颖身边坐下,跟他一起面朝北方。
丹阳掏出个豆饼,分给他一半:“子靖,你饿不饿啊,吃点东西吧。”
军中缩粮,豆饼本就不好入口,何况他们生下来就是富贵身子,周子靖吃了一口吐掉:“真难吃,我想回家,想吃我娘做的葱花饼。”
丹阳见他浪费粮食,一把夺下来,分给身后的安安。
“不吃还给我,吐掉干嘛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葱油饼是吧,等着我。”说着她就站起来,伙房里应该还一点面粉。
“丹阳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周子靖目光深深,始终不明白她一个娘娘命,为什么非跑来受这个罪。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他拉起脸子问:“之前你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谁?是不是霍昀廷。”
丹阳没想到他一猜就猜出来了:“……你怎么知道?”
周子靖冷笑:“那么说,是真的了?”
丹阳点头:“对,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还成亲了,就在禹南……虽然不太正式,但等我爹同意了,我们就成婚。”
“为什么——”
周子靖的反应非常大,他立刻爬起来,指着丹阳的鼻子:“你看上谁不好,非得看上他!他可是霍凛的儿子,慕图丹阳,你好歹是大雍王朝亲封的郡主,居然跟霍家人搅合在一起。”
“你鬼喊鬼叫什么!!”丹阳脸色硬邦邦的:“小点声儿,给我坐下。”
周子靖狠狠哼了一声,丹阳却低声道:“你不是不知他跟霍家的关系,霍凛反了,这跟霍昀廷有什么关系,老子的福一天没享到,还得被他连累吗?这算哪门子道理!!”
“一门一脉相连,同气连枝,怎么就没关系!”
“他在霍家待过几天!!”
周子靖狗脾气上来,使劲嚷嚷了几句,最后直接放话:“慕图丹阳,你要是向着他,那我们以后没朋友可做。”
“不做就不做!”丹阳把半块豆饼往地上一摔,脾气也上来:“谁稀罕!!”
周子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安安护主,性子也皮,照着他的腿就要啃,若不是他闪得快,这一口下去,周子靖的腿就得断。
“慕图丹阳,你欺人太甚了。”
丹阳两只手抱起安安,一挺上身:“你活该!!”
两个人闹了半天,索性背对背坐着,谁也不跟对方说话。良久,丹阳悄声说:“子靖,对不起,你家的事我也很伤心,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怪霍昀廷。”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我也真的……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整整两日,颜芷连营帐都很少出,终于参悟出一个道理:她不准备直接攻打淮州,她要借,古之人能借箭,今之人也能借粮。
“……借粮?”
听完颜芷的计划,丹阳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在帐内走来走去:“草船能借箭,这粮怎么借?难不成,要苍冥人自己将粮食从淮州城内运出来?”
“差不多。”颜芷卖了个关子:“不过不是从淮州城里运,而是从苍冥运。”
丹阳思索片刻,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直接去海上抢?”
颜芷微笑不语。
丹阳摸着下巴:“还不到秋收,淇东稻田又毁了大半,淮州城内的粮食大部分要从苍冥走海运送过去。如果,他们的粮仓也没了,那……”
“那届时,海上一定会出现苍冥的军粮船。”颜芷接过话说:“到时候,我们就去抢,这比攻城简单多了。”
丹阳跟颜芷一拍即合。
可该怎么烧掉淮州城的粮仓又成了一桩头疼事。连续几次交战后,飞鸢卫士气大损,损兵折将也多,用一支残军去正面抗衡苍冥飞鸢营,其实跟攻城的难度也差不多。
颜芷去跟颜雨霖请命,又与田顺良大吵一架,最终也只答应给她十架鸢。
帐内沙盘台前站着两个人,俱是一脸严峻。丹阳都不知道颜芷也会架鸢,但仔细一想,萧琢乃上逐鹰榜上的高手,教她再正常不过。
颜芷指着沙盘,道:“十只鸢太少了,淮州东西南北,各有一处瞭望台,斥候鸢定点巡视,到时候我们一靠近,说不定还没进城就被打下来了。”
丹阳插下一枚小旗:“那就让一队人先行,将鬼头鸢引开。”
“不行。”颜芷说:“我们人太少,即便要调虎离山,也顶多是引开几只小猫,淮州城内有那么多只鬼头鸢,这方法太冒险了。”
丹阳两手撑在沙盘台上,久久凝神。
颜芷自言自语:“要是我们能多找几只鸢,应该能尽力试一试。”
这话说者无心,丹阳却亮了一下眼睛,她不由兴奋:“对啊!!”
颜芷皱眉:“对什么对,都这个时候了,我们去哪里找鸢?”
“找不到就临时造呗。”
“造?”
丹阳森森笑出了一对梨涡,笑得颜芷浑身一寒颤。
颜芷原地愣住,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见她奔出帐外吹声口哨,那只胖成猪的食铁兽颠颠跑来,一人一熊不知去向。
颜芷想:她不是又发烧了吧?
淇东最重要的几座城池连接东北与东南,又毗邻着菩海,分别是淮州、潞州、济州、澹州。
其中,淮州与澹州在盟约中给了苍冥,这里算是八千里大雍的东部起点。
丹阳始终记得,当年祖父大业未成,含憾而终。闭眼之前,嘴里念的不是谁的名字,而是几处没回来的州府:淮州、沧州、河州、澹州、定连、龙原……
这是留给慕图家下一辈的祖志,也是需要每代人接过的旗帜。
丹阳忙得热火朝天,她先让军中木匠雕了只一人高的鸢,又在夜里反复试验。颜芷蹲在升鸢台上嗑瓜子,一旁的副将颜百川就蹲在她身旁。
台上的人爬上爬下,几个飞鸢卫被丹阳呼来喝去地指挥,面上都有些不满。
颜百川怪道:“她到底在干什么?变戏法!少帅你也不管管,这大小姐不是来咱这里胡闹嘛。”
颜芷大概明白她的目的:“这戏法要是变得好,下月包你吃上大馒头!!”
军中仅剩两袋子白面,连颜雨霖都不舍得动。周子靖那日说想吃葱油饼,丹阳求了伙夫半天人也没给,幸好田顺良帐中有,他屁颠屁颠地遣人给丹阳送来一兜子。
丹阳去看了一眼,结果让人连面带麻袋整个扛走。
香喷喷的葱花饼送到周子靖面前,他依旧背对着她不言语。
丹阳端着盘子说:“子靖,你吃一点吧,这面还是我跟田监军抢的,少帅说带我们去炸淮州粮仓,你如果不去,那我的鸿烟怎么办……”
子时已过,月至中天。
淮州城上盘旋着几只鬼头鸢,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些斥候鸢绕城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会换岗。
一名小兵在鸢上打着哈欠,正要掉头,隐约见北方不太对劲。同伴显然也有所察觉,鸢鸣三声为号,挥翅往北飞了一段距离。
不多时,城内四方瞭望台上起了号声,发现大群飞鸢遮天蔽月,正在逼近。
鬼头鸢立刻集结,冲出了天空。可很快,甚至西侧群山后,东侧海面上有发现了淇东的鸢。
丹阳御风而行,鸿烟的眼部镶嵌了夜明珠,在暗色里像两盏鬼火。颜芷架鸢领头,身上挎着一张流光溢彩的大弓。
裂荒在她左侧,周子靖已五六日不肯说话。
淮州上空,杀伐声起。鸢翅相撞、飞鸢鸣叫、箭雨射出、焰弹爆炸……各种声音揉杂在一起,震得人耳孔发麻。
丹阳一丝不苟,侧身飞翔,浮钮一按,击中一只鬼头鸢的尾部。
对方追上来,周子靖来掩护,在天上开战,同伴之间的默契至关重要,裂荒差翅一挥,一股滚烫的血打在丹阳脸上。
那只鬼头鸢像失控的大鸟,倾斜着,狠狠跌入一处山谷。
夜里出行,本是光亮不足,可二人隔空对视一眼,默契鸣叫,同时一仰头。
一枚焰弹自裂荒尾部射出,一起飞出去的还有鸿烟。焰弹一东一西在夜空炸开,丹阳快如闪电,冲出鬼头鸢的包围,直往淮州东北方向飞去。
那里设有一座城中最大的粮仓,另一侧的天空,颜芷的霄遥也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