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铁马冰河,床头一灯如豆,
丹阳缓了起码半柱香的时间,才勉强自这种天差地别的氛围里挣扎出来。远处守夜的将士被一阵阵大笑声惊动,巡逻的路过少帅帐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号角毫无预兆地响起,颜芷反应迅速,翻身套上盔甲,捞起长弓就奔出帐外。丹阳迅速穿上轻甲,跟着跑出去。
天地骤然颠倒,一波三折的号角声呜呜作响,催人提心。
“怎么回事?”颜芷大声问。
跑过来的是王燕来,拱手道:“禀少帅,飞鸢卫斥候来报,苍冥人的飞鸢在朝淇州方向逼近。”
“多少只?”
“少说,有二十只。”
王燕来眉心焦灼,催颜芷下令:“少帅,飞鸢卫要为指挥使大人报仇。”
“报仇!报仇!”
“我们要为指挥使大人报仇!”
淇州是整个淇东的命脉,一旦失守,大雍便从东边被强攻开了一扇大门,届时,外贼长驱直入,裂土豪夺如探囊取物。
副将牵过马,颜芷翻身而上,威武的怒吼划破夜空,“将士们,还睡得着觉吗?被人打到家门口了,都给我清醒一番,迎敌。”
“迎敌!”
“迎敌!!!”
尚在良夜的营地立刻苏醒,火把点起,四方顿枪呼喝,震耳欲聋。丹阳像是被一捧浪推起,奔着升鸢台跑去。
淇东飞鸢卫三十六只鸢分三层,呈人字雁翎阵升空,底层十二只低空悬停,距地面五丈,中层十二只盘旋于十丈左右,顶层十二只升至二十丈高空。
鸢阵一同长鸣,空灵的鸢声彻响长夜,清晖照着黑压压的远山,一盏孤月圆硕。
这一刻来得好快,丹阳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仿佛盖过群鸢的嘹亮长歌。
鸿烟在月色里飞远,透过上方的一层水晶罩,兵荒马乱的淇州城已现出了轮廓,迎面的风多了一丝血腥味。
城中一片火光,前方飞来一群鸢,冠染朱红,身绘桑纹,丹阳手心出了层冷汗。
鬼头鸢盘旋,进攻的姿态凶神恶煞,忽而有只扑上来,与王燕来的鸢缠斗在一起,小半个淇州城上空全是飞鸢。
“奶奶的,敢咬老子!”王燕来恶狠狠骂了一句,呸吐了口唾沫。
天上拉开矩阵,几只飞鸢呈簸箕形状,火速排开。箭矢如流星,丹阳不幸被扑,她旋身从对方上空飞了出去,翅膀挥动一圈,又掉头咬住苍冥人的鸢头。
对方身法不俗,只见一道火星滋啦迸溅,玄铁鸢喙在鸢身上划了过去,震得丹阳通体发麻。
鸿烟仰头,发出一声似痛苦的悲鸣。
丹阳一激灵,多年走散的灵魂重新回到体内,她在天幕中睁大了双眸,扭头望着那只得意的鸢,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却又能看得清他的脸。
那张脸仿佛化作无数人的模样,每一张都面目可憎。
丹阳拍下枚浮纽,鸢嘴里射出一支箭,整片天空浮满飞鸢,宛如夜枭在厮杀觅食。
很快,有两只红鸢团团围住她,左右夹击,明显是要驱赶丹阳飞进他们的包围圈里,另外一只,配合得天衣无缝,疾速飞来一支箭。
丹阳一闪,精准地躲开,那只箭碰到玄铁包裹的鸢身,直接折断。
接着,鸿烟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打着旋儿往下落。一丈、两丈、三丈、十丈……她用堕落下高空的方法,坠地离开了苍冥人的陷阱。
周子靖冷不丁看到这一幕,撕心裂肺吼:“丹阳!!!”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鸿烟马上要摔个粉身碎骨,它却在笼罩地面的那一刻,突然抖擞,冲天啼叫,腾空而起,一飞冲天。
丹阳额上的汗珠粒粒分明。
她一举击乱了苍冥人的夹击阵法,周子靖冲过来帮她,她与周子靖的默契是霍昀廷亲自训出来的,局势立刻扭转。
鸿烟与裂荒比翼双飞,鬼头鸢没控制好追击的速度,一头撞到了自己人的头上。
哐——天空一声巨响,两只飞鸢同时散架坠落,正正坠进梨凉河中,砸出一片巨大的水花。
鸿烟飞过裂荒的上空,丹阳低头大喊道:“子靖,去帮同知大人。”
“好,你自己小心。”
语罢,一支箭穿过来,击碎鸿烟的水晶罩,蜘蛛网似的裂纹瞬间炸开,丹阳的冷汗浸透后面的衣裳,夜间寒意连轻甲都挡不住。
她大幅度甩了下尾巴。
周子靖正朝王燕来飞去,丹阳孤身一人,她侧身从一行敌鸢里钻出,翅膀上的白刃差凸,经过时,利刃带出串血珠,鲜血在空中飘散出美丽的血花。
又一只鬼头鸢坠落,丹阳旋即回身,以一个后仰的姿势又杀一只。
大雍的东境最先亮起一缕旭光,天将亮起,东边升起一圈白绵绵的云,柔和的晨曦卧在云层里。
倏忽间,有只鸢碎了,破碎的声音来不及发出来,整个狠狠往下掉。裂荒追过去,结果扑了空,那鸢与梨凉河上一艘画舫相撞,轰隆一声,震天动地。
丹阳双瞳一烧,不是鬼头鸢!!是谁?
承元十年八月,苍冥人的飞鸢军火烧淇东粮草营,位于淇州城内的三座粮仓被烧成灰烬。
同月,崀西兵变,定远侯沈青锐率领一众崀西军往东北方向逃去,接应他们的赫然是平国公霍凛。
霍凛拥兵十九万,火速占领了大半个平北,自称平北王与朝廷决裂,这一变,史称“平北之乱”。
大雍外患未除,又添内忧,谁去打退叛军成了大雍当下的难题。
淇东与苍冥开战,颜雨霖分身乏术,最合适似乎只有一个禹王。
可萧济不知是不是被重兵在手的世家吓到了,兵部进呈了一份讨伐霍贼的具体方案,经内阁票拟后,他竟破天荒的给发还了回去。
另从京师守备三大营里分出一支五万人的军队去平叛,后称神行营,乃禁军第四大营。同时,几个监军太监陆续抵达淇东、禹南。
“什么,霍凛反了?”
淇东驻边大营,颜雨霖刚结束场恶战,他扔下血迹斑斑的头盔,罕见爆了粗道:“他娘的,这都什么事。”
颜芷双手呈上军报。
她说:“朝廷勒紧了裤腰带,陛下宁愿把银子省下来建行宫,也不肯多发一文军饷一粒米。反,谁愿意反?那不都是朝廷逼的吗?”
前些日子,御史台一众御史在建昌宫的长乐门前长跪不起,请求陛下停止修建行宫。可萧济砸了玉玺,冷着脸拂袖而去,若不是慕图权拦住,那群御史少不了一顿廷杖。
少年天子逐渐长大,龙爪初现,再无人能左右他的想法,即便那人是慕图权。
事实上,萧济在这个时候修行宫未必是为了享乐,他是想借此举告诉天下人,大雍仍然姓萧,朝堂归他说了算,他坐在龙椅上不会只甘心当个傀儡,是时候该他亲政了。
颜雨霖一时没听出颜芷心里的怨怼,可她接着道:“陛下昏聩无能,如此下去,四方皆反!”
“放肆!!!”
颜雨霖刚翻开的军报,又重重拍在了案间,他急切质问侄女:“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也想颜家跟着反不成?”
“我没有那个意思。”
颜芷脸颊负伤,军中大夫才给她上了药,药膏贴在她的右脸上,她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叔父,我想请令攻打淮州。”
颜雨霖知道她在想什么,粮仓被烧个精光,最近的渝州城里也没多少余粮了。朝廷要是不给他们军粮,打下淮州就是唯一能填饱肚子的方法。
但这一战,凶多吉少。
颜雨霖沉默不语,一夜之间,他鬓间的白发比之前更多了。他捏着军报,宛如手指间夹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手臂微晃。
霍凛这一反,朝廷本就不多银子得先拿去平叛,与苍冥开战让淇东生乱,马上要秋收的田被战火吞噬得一塌糊涂。
昨日他派亲兵去查看农田,淇州城郊好几个庄子被烧得精光,今年……注定是个饥荒年。
“叔父,凭眼下的光景,朝廷是指望不上了,与其十几万人等着饿死,不如让我去试一试。”
颜雨霖抬起双浑浊通红的眼睛,还没发话,就听帐外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大帅,这怕是不行。”
接着,那人进来了。
颜芷看他一眼,高声道:“田公公来得巧,不是一早就在帐外听着了吧。”
来人一身绛紫色衣袍,腰间一条宽大白玉腰带,如果不是白面皮儿似的脸上没有胡子,旁人指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但此人正是监军太监田顺良。他对着颜雨霖一作揖:“大帅,此时去打淮州是万万不可啊!若是败了……”
“我还没打呢,田公公怎么那么急着想我败?”颜芷笑盈盈地瞧着他。
田顺良说:“瞧少帅说得哪里话。”
颜芷换了只手拿头盔,像个地痞似的说:“打不也成,那田公公上书陛下,就说淇东没米了,麻烦朝廷给点煮汤!!”
田顺良端着架子:“淇东为国而战,陛下定然不会委屈了诸位,至于军粮,长京已在准备了。”
“是吗?”
颜芷不留情面:“可我怎么听说陛下在建房子呢?现在还要打霍凛,长京百官连俸禄都拖着,六部已经开始裁人了,还派军粮?田公公,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淇东要是饿死了一个,我必拿你人头祭奠!”
“大胆!”
“阿芷!!”
颜芷被两个人同时呵斥,漠然翻了下眼皮:“监军好大的官威啊,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如今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田监军到了我们淇东,瞧着怎么比宫里的魏公公还要威风!”
大雍有几个帝王宠幸宦官,司礼监里的老祖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盛宠之时,连六部百官在其面前都要装孙子。
但到昭宁年间,乱军攻入长京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何公公与曹惠妃一起煽动昭宁帝弃城而逃,后天子回京,惠妃赐白绫,而何公公被凌迟了两千多刀,自此宦官一派的风头急转如下。
“你!!”
田公公被颜芷说得面上无光,只用手捻作兰花指,气急败坏地指着颜芷。
“我什么我!”
颜芷跟个兵痞子似的,一掌拍上田公公的兰花指:“我告诉你,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宦官!我还就告诉你,这兵我出是得出,不出也得出,有种你回京告我的状去。”
“告不了,就老实给我待着!”
田公公从未见过如此粗鲁的女子,结巴道:“你你你……”
主帅营帐东边有座不起眼的营帐里,平时是做医用,此时暴躁的吼声响起:“说了不吃,滚出去。”
丹阳捡起地上的馒头。
她抬目望去,周子靖形容落魄,脸上、身上无一处能看,昔日金贵俊秀的一个小公子,此刻就是条丧家犬。
霍凛造反,周家一门誓死不从,被腰斩于丰安街市,只有不在平北的小儿子得以幸免。
周子靖接到父兄皆死的消息,什么反应都没有,颜芷觉得不对劲,就让丹阳看着他。
果然,夜里他偷偷架了裂荒往北去,丹阳追上去,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人弄下来。
他头靠在墙上:“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要去报仇,让我回去报仇吧!”
丹阳道:“好,我让你报仇,不吃饭怎么报仇,你现在架得起鸢吗?”
周子靖看她一眼,丹阳掰了块馒头给他。他迟疑半天,接过来,麻木地塞进嘴里。
吃着吃着,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我来禹南其实是我爹的意思,现在想想,他应该早就料到霍凛要反,提前将我送出去,竟是为了保住我。丹阳,你放我走吧。”
丹阳蹲在他面前:“霍凛率军十九万,你一个人回去干什么,送死吗?”
“那也比在这里苟且偷生得好。”
丹阳拍拍他的头:“好志气,你去吧。”
周子靖连滚带爬起来,没走几步,眼前一阵晕眩。
丹阳将人拽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伤心,但是子靖,你一个人回去只有送死的份。听我一句劝,忍上一忍,这仇我帮你一起记着。”
“你怎么帮我记,你们谁也帮不了我!!!”
周子靖委屈地推开她,哭着奔出帐外,发了疯似的跑向最北边,一边跑,一边嘶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