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两只飞鸢从长京上空起飞,顺风往东边走。
丹阳挺想在临走前回家看看的,但定宇来送她,说老爹正四处筹钱为陛下修新行宫,怕是压根没空见她。
丹阳转念一想,还不如趁着他的精力不在自己身上一走了之,否则等他回过神来,指不定又要将她五花大绑捆回去,所以她只留了封书信。
信里跟父王好一番陈情,她告诉他,自己此生绝不辜负慕图家家训,又让定宇把她那些东西拿去变卖。丹阳自己买了架飞鸢,一部分嫁妆许给了霍昀廷,剩下三瓜俩枣的,她一家子都成了穷光蛋。
飞鸢穿越千里山河,丹阳回头望去,长京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建昌宫高耸的云阶也渐渐模糊。忽然,她望见巍峨的城墙上似乎立着一道身影,明黄色的衣袍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她朝着那个方向遥遥一揖,以此作别她与萧济之间那段错身而过的命运
时隔一年,再临淇东,这里已面目全非。梨凉河面上零星几只荒芜的画舫,淇州的富贵尽数化为灰烬,长街空无一人。
丹阳在城外的淇东大营落了地,周子靖来接她。
一路上,训练之声不绝于耳,军帐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群游手好闲的汉子。
天气尚热,各种腌臢之气混在一起,让人感到浑身不适,丹阳出现,一汪平湖起了波澜。
“哟,有姑娘?”
躺着的人纷纷坐起来,为首的男人脸生黑棘皮,蓄了一把茂密的美髯,他长腿曲起,正叼着一根草棒剔牙。
丹阳进来,他打量了她一眼:“丹阳郡主?”
淇东飞鸢卫的人大半出身于淇州,这里的人自然都知道慕图王府出了位会架鸢的郡主,丹阳一眼望去,瞅出好几个熟人。
她点头应道:“我是。”
男人笑起来,一把将草棒从嘴里拽下,流气道:“还是个美人儿!美人儿不好好在闺阁绣花,跑来这里做什么?还没鸢屁股大呢!会架鸢?”
帐内阵阵哄笑,只有几位昔日的同窗没啃声,他们看了看丹阳,又看了看周子靖,最终谨慎地选择了高高挂起。
丹阳也不生气,踱步走近了,露出张甜蜜的笑脸。
“不会,你教我啊?”
男人一愣,没想到她不生气。他蹬上靴子:“我只教爷们儿,你?到了天上,苍冥人还以为大雍没人了,竟让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上战场,丢人啊,丢人!”
他起身走到帐外,怒喝一声:“飞鸢卫的,集合。”
这一声令下,周围几座军帐里一窝蜂似的涌出来人,周子靖换上轻甲,扔给丹阳一身。
他不忘毛骨悚然道:“我怎么觉得这人那么像霍六。”
军帐里有一处屏风,丹阳在屏风后穿甲,说:“哪里像了,他浑身上下明明连根毛都比不上霍昀廷。”
周子靖听一句漏半句,大吃一惊:“霍六身上全是毛?你怎么知道的。”
丹阳从屏风后出来,伸腿给他一脚:“你身上才全是毛!”
周子靖扣着腰带,不经意间道:“说起霍六,我在沧州待了两天,没想到他也在!我们走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跟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我,脾气还是那么差!”
丹阳咳嗽一声:“可能……没看见吧。”
“我那么大个人他看不见?”
周子靖洒泪淇东:“咱俩的命真是苦啊,怎么一个好掌教都遇不到。我就不明白了,你放着好好的皇后不当,非来吃这份苦图什么?”
丹阳一捅他的胸膛:“图一个人。”
周子靖虎躯一震:“谁?”
丹阳有些窃喜:“改日告诉你。”
四方统帅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没一个是吃素的。颜大帅治军与萧琢的铁腕有所不同,他出了名的礼贤下士,不然当初也不能把霍昀廷请到淇州来。
但这种态度也惯出淇东大营一个毛病:有点本事的人都有点大病。
飞鸢卫指挥使王燕来就如周子靖所说,脾气有点像霍昀廷,平时除了颜大帅,连颜芷都不放在眼里。
大概由于丹阳出现,连续数日消极的淇东飞鸢卫突然跟中了邪似的,王燕来成心刁难姑娘,把一群人往死里练。
但他这些招数比霍昀廷还是差一大截,丹阳甚至有种错觉,这里可轻松,真舒服啊。
唯一令人发愁的是宿夜。
军中不分身份,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帐里,天气一热,将士们就爱光膀子,躺下就跟一地白斩鸡似的。
营前一片空地专供将士们在炎日冲澡,因为丹阳的到来,今日虽热,却没一个人敢出来污郡主的眼,只有王燕来一人不怕。
洗澡水在帐前冲出一道道小沟壑。
丹阳抱着铺盖卷走过去,王燕来一边擦身子,一边等着看她笑话。结果她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帐内十几个大小伙子顿时互抱成一团:“啊啊啊!你干什么!这里是男帐。”
王燕来急忙赶进去,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粗野道:“干什么,耍流氓啊?”
丹阳大爷似的将铺盖扔在他面前:“我睡哪里?”
王燕来恶声道:“老子怎么知道!”
“丹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不远处有人叫了她一声,颜芷卸掉铠甲,皱眉道:“你跟我睡,杵在男营干什么?”
临走之前,丹阳最后看了一眼帐内的贞洁烈男,烈男们被她吓得立刻把帐门放下。擦过王燕来的身边,丹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话说了几个字。
王燕来的脸色骤变:“你!”
“你什么你!哼。”丹阳抬头挺胸,像只小孔雀似的走远,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她用脚一踢帐门,对里面的男兵们说:“哎,出来个人,把本郡主的铺盖抱过去。”
帐里只有周子靖搭理她,出来帮她把东西搬过去了。
颜芷自己单独一个军帐,帐中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榻,一只书案,案头摆放着兵书跟地图。
周子靖不便进女帐,丹阳自己收拾被褥,颜芷好奇问:“你方才跟王燕来说什么了,他气成那样?”
丹阳说:“我说他的胡子真难看。哈哈哈哈哈!”
王燕来最是得意自己一把美髯,听见这话不气死才怪。颜芷也笑,她坐在榻边看着她,注意到她拇指上戴了枚血玉扳指,指面很宽,一看就不是女子之物。
帐内无声无息,唯有月华透过缝隙漏进来。
外间起了风,丹阳第一次驻军,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这样的夜晚,自小在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一朝身临其境,丹阳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她害怕梦醒了,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丹阳翻身的动静很小,可颜芷还是被吵醒了。她在另一头轻声问:“睡不着?”
丹阳立刻不动,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假装自己已睡熟。
颜芷也翻了个身,显然是睡不着:“别装了,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
黯淡的月色里,颜芷的盔甲跟长弓就在枕边,枕戈待旦的日子,丹阳只想过没过过。可颜芷出身将门,怕是已成习惯。
丹阳枕着自己的手臂,在黑暗里睁大一双眼睛,她侧身转向颜芷的方向。
“少帅,我来这里,你高兴吗?”
颜芷被她逗笑:“我又不是霍吟曦。”
丹阳把萧琢的私心正大光明给卖了:“可我是十二叔派来的,他在挂念你。”
营帐中缄默无言,颜芷无动于衷,丹阳在沉默里感到尴尬,她马上又道:“当然了,十二叔也是担心淇东战事。”
颜芷这才开口:“替我多谢禹王殿下。”
丹阳想了想,缓解尴尬说:“上次你送我的机巧小玩意儿,我都很喜欢,是少帅自己做的吗?”
颜芷说:“山门里弟子练手的,怎么,你不会做机甲?”
丹阳不好意思地说:“一点点。”
颜芷这下来了兴趣,她坐起来问丹阳:“霍昀廷没教你?我还没问你呢,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丹阳一本正经地说:“这事说来话长。”
颜芷伸手把案上的灯点上,帐内亮起昏黄的光,她目光炯炯道:“那我们就长话短说。”
“哎,我听说王爷是想你嫁给陛下的,放着真龙天子不要,你怎么选了他啊?霍吟曦吧,长得是挺好看的,可那脾气也太差了,整天凶巴巴的,还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实在令人讨厌。”
丹阳一通乱嚷:“他没有整天凶巴巴的,只是偶尔凶一些。”
床底一直有个小匣子,颜芷熟练拉出,自里头掏了把瓜子,她给她一把:“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丹阳愣愣地接过一捧瓜子。
颜芷倚在床头嗑起来:“吃啊,边吃边说。”
丹阳盘腿坐起来,捧着瓜子说:“可是少帅,我们不是在打仗吗?这时候听说书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
颜芷像个老油条似的说:“成天只知道打仗,一点连乐子都不找的话,那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你到底看上霍昀廷哪里?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了,真没想到他居然没孤独终老!丹阳啊,老阁主要知道了,定把你当菩萨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