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往淇州的日子临近,丹阳再次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霍阎王”。
大战在即,霍昀廷的训练毫不留情,逼着她日夜驾鸢升空。他在天穹中放出数只凶猛的海东青,令丹阳驾鸢在山巅云间追逐周旋。
飞鸢的喙部、尾翼和翅膀都暗藏机关,一排排利刃如羽毛般隐匿其中。
训练中,丹阳的鸢翼几次与猛禽擦身而过,只听得凄厉的鹰啼划破长空,被利刃剖开的海东青带着满腹血羽,纷纷从空中坠落。
待最后一只海东青毙命,霍昀廷亲自驾着寒沙升空。
这架飞鸢通体漆黑,巨翼舒展,背脊上一抹赤金在夕阳下尤为耀眼。暮色四合,霞光染红天际,寒沙环绕着丹阳振翅高飞。
丹阳早已热得满头大汗,两架飞鸢在空中翩跹交错,鸢鸣声此起彼伏。
高空风大,交流不便,丹阳看见霍昀廷伸出三根手指,随即寒沙疾冲而来。她立刻回转,依着这几日临阵磨枪所学的招式与他交锋三次,却次次落败。
训练结束后,两人降落在空旷草野上。
又是一年夏日,丹阳想起去年此时,她闯入飞鸢斋,在夏花堆里见着个人,那人狂傲嚣张,见她的第一眼就是要她滚出去。
时过境迁,此刻霍掌教重执教鞭,而座下弟子仅她一人。望着那副久违的冷酷面容,丹阳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现在亲他一口,他会作何反应?
想到此处,她竟真的踮起脚亲了上去。
霍昀廷抬手轻拍开她的脑袋,语气严肃:“干什么?我刚说的都记住了?”
“嗯。”丹阳应道。
“背一遍我听听。”
丹阳流利背诵:“迎则快,抢则轻。攻要猛,击要准。退有序,离必远。是以己为主,敌为辅,鸢次之。动若人生,静若鸢生,动若鸢生,静若人生。”
霍昀廷听完,指出关键:“背书谁不会?你要记住,天上斗鸢,飞法技巧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抓住时机。在恰当的时机,让鸢的反应无限接近本能。”
“记住了。”丹阳点头。
霍昀廷丝毫不给她蒙混的机会,冷着脸道:“慕图丹阳,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今天你是来练鸢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去,把我刚才教的,再飞一遍。”
“都飞三遍了,够了吧霍掌教?”丹阳试图撒娇,“我饿了,晚上再练成不成?”
霍昀廷心硬如铁:“不成。”
“霍昀廷……”丹阳拖长音调唤他。
见霍昀廷依旧不为所动,丹阳干脆双手环住他的腰,往前蹭了蹭,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腔调:“霍吟曦、霍公子、霍美人、霍六哥哥……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嘛?这又不是在山门里,你也不是掌教了。”
下一刻,霍昀廷手腕一抖,亮出一条马鞭,阴森森一笑:“你飞,还是不飞?”
丹阳顿时后退几步,脊梁仿佛隐隐作痛。她连忙摆手:“我飞、飞还不行嘛!不过……”她话锋一转,眨眨眼,“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霍昀廷瞥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天黑透后,丹阳乖乖升空,又练了几圈。翻身、掉头、俯冲、爬升……她把基础动作反复打磨后,开始尝试霍昀廷教她的那些更精妙的战法。
逐鹰榜上的高手战法各有不同:斛律天雄攻势凶悍,邓陵因善于防守,凌大统领惯用高度压制,萧琢则擅长周旋消耗。
而霍昀廷的战法以诡谲难测闻名,毫无定式。他教导丹阳,斗鸢的精髓在于“人鸢一心,物我合一”,唯有达到这种境界,才能在天空所向披靡。
当鸢的翅膀变成了自己的翅膀,这天地便再无拘束。
夏夜来得迟,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却迟迟不肯彻底暗下。霍昀廷立在山崖边,抬头望着飞鸢在空中自在盘旋,发出清越长鸣。
丹阳一个侧身,瞥见崖边花丛中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她故意从霍昀廷身旁低掠而过,带着几分顽皮逗弄他,随即又轻盈飞远。
霍昀廷原本含笑的嘴角,在飞鸢远去瞬间骤然冷却。
不远处的树丛传来细微响动,一道影子倏地闪过。他身形暴起,凌空扼住来人的脖颈:“看够了?”
那是个身形轻盈的少女,脸上覆着一张金边面具。挣扎间面具松动,露出真容,一道疤痕从额角横贯至耳根,脸颊布满疮疤,唯有一双眸子异常清亮。
霍昀廷一怔,觉得这面具颇为眼熟,旋即想起那日在慕图王府,此人曾跟在萧济身旁。
“萧济派你来的?”
面具少女不语,反手抽出短剑疾刺,霍昀廷闪身避开,松开钳制。两人在林中激烈缠斗,惊起群鸟飞散。
霍昀廷一记凌空飞踢,少女以短剑拄地滑开,借势后翻,灵巧地隐入茂密树冠。紧接着,一支冷箭破空射来。
霍昀廷侧身避过,皱眉道:“你是墨霞山的人?”
一道与狰狞面容截然相反的轻柔声音响起:“墨霞山相里时凉,请教霍少阁主高招。”
霍昀廷抽出腰间软剑,剑光森冷:“没想到还能遇见墨霞山相里一族的人。我还以为,墨霞山只剩邓陵一脉了!”
他纵身跃起,剑光闪过,半截树冠应声而断。相里时凉暴露了位置,转身欲逃,霍昀廷再出一剑,精准挑断她的一根发带。
少女回身,散乱的发丝衬得那张脸愈发骇人。她微微一笑:“为何如此认为?就因为相里非叛逃?他走了,我相里一族便不行了么?”
“我师父的名讳,你倒叫得顺口!”霍昀廷冷斥一声,长剑疾刺。相里时凉短刃横劈,两柄利刃相撞,铮然作响。
霍昀廷突然探手扣住她的手腕,不闪不避,下腰闪过来剑,顺势捏住她的肩头。相里时凉吃痛,短剑脱手落地。
她欲动用弩箭,霍昀廷的剑已更快地贯穿其肩头,将她整个人钉在树上。
此时,鸢鸣由远及近,丹阳即将返航。
霍昀廷未下杀手。相里时凉咬牙握住剑身向前一挣,带出一串血花抽身而出,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想杀我?邓陵因也未必是我对手。”霍昀廷收剑归鞘,放她离去,“回去告诉萧济,若不想从龙椅上滚下来,就别再打丹阳的主意。”
“可她注定要成为皇后。”相里时凉捂住肩头,带着执念说道,“她只会走向那个位置。”
话音未落,不等霍昀廷发作,她已消失在夜色中。
丹阳驾鸢落地,从繁花丛中跑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仰头蹦跳着问:“我这次飞得怎么样?”
霍昀廷早已收剑,神色如常地牵过她的手,淡淡道:“尚可。”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淇东局势危如累卵,你将来在天上要面对的是苍冥人,最早将飞鸢用于战争的一族,高手云集。除斛律天雄外,苍冥至少还有五位将军位列逐鹰榜。他们的飞鸢大营,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胜大雍。”
暮色渐沉,两人沿着山路缓缓下行,两只飞鸢静静停在山巅。
“以你现在的本事,能在天上保住自己不被击落就算万幸了。”霍昀廷语气严肃,“还想着逞强?我亲自教你,你都不肯用心。现在偷懒,将来等着被苍冥人打成孙子吧!”
“我保证不给霍掌教丢脸!”丹阳蹦跳着凑近,扯了扯他的衣袖,“霍吟曦,背我下山嘛。”
霍昀廷无奈地俯下身:“上来吧,祖宗。”
丹阳开心地趴上他宽阔的背脊,晃着双腿,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哼起不成调的歌谣。她本就音律不通,歌词也记不全,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还跑调得厉害。
霍昀廷被这魔音灌耳,终于忍无可忍:“算我求你,闭嘴吧。”
丹阳止住了歌声,却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会儿轻吻他的耳垂,一会儿又调皮地轻咬他的后颈。
“慕图丹阳,你得寸进尺是吧!”
他忽然将她轻摔在路旁的草丛里,随即俯身捧住那张明媚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夏夜的山野间,两人滚了满身的露水,待到分开时,丹阳早已气喘吁吁,先前那副神气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唇瓣微肿,眼角泛红,衣襟也有些松散,如墨的长发铺散在青草地上。
霍昀廷屈膝坐在一旁,一只手捂着额头。
丹阳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角,霍昀廷躺在她身边,侧身搂住她,隐忍道:“……撒开手。”
“不要。”
丹阳舒服地贴进他的胸膛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竹香,她闭上眼:“霍昀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飞鸢是谁教的呢。”
“我师父。”
“那你为什么要学飞鸢啊?”
霍昀廷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
应该没什么理由,他只是喜欢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于云巅窥视人间,所有丑恶一览无余。他不是大雍人,也不是斡仑人,地上无故国,便来天上玩。
“没有为什么。”霍昀廷说:“可能是为了教你吧,谁让你那么笨的!”
“我哪里笨!”
丹阳说:“我第一次见到飞鸢是在五岁。当时,我站在建昌宫的城墙上,一只只飞鸢在空中盘旋,美极了,然后我姑姑就从城上跳下去了。她死之前跟我说,让我一定飞出去,不要落在笼子里。”
她抱住霍昀廷的腰,埋头说:“霍昀廷,我现在,算是飞出来了吧?”
霍昀廷点头:“算。”
丹阳与他拉勾:“那从今往后,鸿烟跟寒沙要风雨同行。”
霍昀廷说:“同生共死。”
他声音又轻又沉,一字字砸在丹阳的心弦上。她想,她不会再落进笼里了,因为有一个人,会带她飞到天上去。他们要做一对比翼的鸟儿,永远不为樊笼所困。
“丹阳。”霍昀廷摸着她的头发,耳语轻唤:“永居云端,不要坠落。”
他吻住她的唇,我会立在尘世间,举头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