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昀廷回到盛安大街的宅子时,丹阳正和温香说着话。一见霍昀廷回来,温香便识趣地退下了。
丹阳知道他今天去了王府,快步走下廊台迎上去,关切地问:“我父王是不是把你赶出来了?”
霍昀廷看着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没有,你父王还夸我长得不错。”
丹阳一听就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被赶出来了。
她握住他的手腕,轻声安慰:“我父王就是那个脾气,他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你放心,他不可能真不要我的,养我这么大,现在再生一个也来不及了。等他气消了,我们再去求他。”
霍昀廷低低应了一声。
丹阳拉着他坐下,随意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展开一张刚画好的机甲图纸。霍昀廷给她指出两处错误,她便倚在他怀里修改起来。
改着改着,丹阳忽然说:“我要去淇州了,十二叔的军令,让我与子靖留在淇东。”
“去帮颜芷?”霍昀廷语气略带嘲讽,“萧琢自己拉不下脸去,倒推你过去。也得看颜芷领不领他这份情。”
丹阳直起身子,吹干图纸上的墨迹,转头看他:“走之前,我带你去见我娘亲,好不好?”
“好。”霍昀廷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却道:“但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淇州。”
“为什么?”
霍昀廷解释道:“你父王还没点头,我留在这儿继续跟他周旋。免得他觉得我是在骗你,转头就带你一走了之。”
他已着手将苍冥的锻造线撤掉,准备迁来京城。慕图权如今穷得快要当裤子,王府的私银都充了国库,见到地上有个铜板都得赶紧捡起来。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
在这场较量中占上风的是他霍昀廷。他要什么,慕图权就得给什么。
“等他答应了,我去淇州接你。”霍昀廷轻吻她的鬓发,“接你回来成亲。”
丹阳高兴地用力点头,拉起他就往城外的广宁寺去。
广宁寺建于太祖时期,传闻是太祖为病弱的小女儿祈福所建,寺内香火常年旺盛。丹阳等了许久,才见到贴身服侍王妃的老嬷嬷出来。
老嬷嬷一身尼姑打扮,向丹阳行礼后轻轻摇头:“王妃说了,这几日身子不适,先不见郡主了。”
丹阳急忙问道:“你没告诉她,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吗?”
老嬷嬷面色平静:“郡主,请回吧。”
丹阳难掩失落,可在老嬷嬷转身的瞬间,她还是冲了过去。寺里有一间独立安静的禅房,是慕图王妃清修多年的住所,廊前种满花草,门扉紧闭。
丹阳用力拍门:“娘亲!开开门!”
“娘亲你开开门啊!”里面无人应答。
丹阳趴在门上,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声音带着哀求:“娘亲,我带了一个人来,想让你瞧瞧。求你了,开一下门吧。”
“求你了……”
“娘亲!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啊!”
那扇门纹丝不动,仿佛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哀求。丹阳颓然用额头抵着门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视线里出现一双锦靴,霍昀廷走过来将她紧紧搂住。
“别哭了,”他说,“这次不见,以后总有机会。”
丹阳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这些天、这些年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了上来。霍昀廷从未见她哭得如此伤心,眼泪一道道流个不停。
就在这时,门终于开了。丹阳一愣,可出来的不是她娘亲,而是她父王。
慕图权沉着脸:“我跟你娘还没死呢!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丹阳哭得一抽一抽的,小脸通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噎得肩膀直抖,看着可怜极了。
“行了,把脸擦擦,”慕图权语气稍缓,“为父有话跟你说。”
丹阳乖巧地擦掉眼泪。
霍昀廷将她扶起来,仗着身高与慕图权平视,虽一言未发,眼神却冷厉得吓人。
“怎么,霍公子不打算回避一下?”慕图权冷声道。
霍昀廷傲然回应:“我若回避,难道再让你打她一顿?”
丹阳后背的伤至今未愈,眼见两人又要杠上,她连忙拉住霍昀廷的衣角,这才勉强止住了一场风波。
广宁寺的藏经塔高耸入云,站在顶层,大半个长京城的景色尽收眼底。丹阳跟着父亲慕图权登上塔顶,眼前是连绵的山脉蜿蜒至天际。
丹阳低着头,等待父亲开口。
慕图权沉默良久,终于问道:“你跟那小子,到底到什么地步了?”
丹阳脸上微微一热,这要她如何回答。他们是亲过抱过,但最后那道界线谁也没越过。
有一次,霍昀廷半夜在院子里冲冷水澡,她裹着毯子跑出去,存心捣乱。
月光下,她露着两条腿,围着他转圈,故意问:“霍昀廷,你为什么洗冷水澡,水不凉吗?”
霍昀廷浑身湿透,喉结滚动,冷水从他脖颈流到腰线。他哑着嗓子说:“回屋去,别出来。”
丹阳却变本加厉,胡说八道说自己精通此道,他若不懂,可以指点他,气得霍昀廷扔下水桶回屋,第二天大半天没理她。
想到这里,丹阳闷声道:“您不点头,我们哪敢怎么样。”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慕图权背着手,百思不得其解,“遥遥,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就为那张脸?”他叹了口气,“我悉心教导你知书达理,不是让你以貌取人的。”
“天下好看的人多了,你怎知他那副皮囊底下,藏着什么样的心?”
丹阳明白了,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她懒懒回道:“那您知道?”
“为父派人查过!”慕图权语气沉重,“霍六此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六岁离家,与生父断绝关系,这是不孝;摒弃家国上藏流山,这是不忠;与外邦勾结牟利,这是不义;打断兄长腿致其残疾,这是不仁——”
他痛心疾首:“这样一个品行不堪的人,你还护着他?”
“不是这样的!”丹阳争辩,“您只查他,怎不查查平国公如何为人父?若他配做父亲,霍昀廷会无家可归吗?”
“不管您怎么看,我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在一起,谁拦也没用!”
慕图权气急,扬起巴掌:“你!”
丹阳迎上去:“打啊!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嫁萧济!”
巴掌悬在半空,终究缓缓落下。
“好,你喜欢他,那他呢?”慕图权唇色发青,“他现在对你有兴趣,自然站大雍这边。将来若看上苍冥女子、斡仑女子,你怎么办?随他叛出大雍吗?”
“他不会。”丹阳语气坚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在走我想走的路,我只是去路上接他。”
“遥遥!”慕图权提高声音,“你鬼迷心窍了?藏流阁经营多年,靠的是与外邦往来获利。你是黄金吗?他能为你放弃金山银山?”
他缓了口气,语重心长:“你是为父的掌上明珠,我岂会害你?霍六花言巧语,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这就让你糊涂了?”
“父□□阳不耐烦,“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嫁萧济吗?”
“这与陛下无关!”
“有关!”丹阳声音更大,“您向来向着他,从来都是!”
“放肆!”慕图权胸膛起伏,“你为了一个男人,爹娘不要,弟弟不要,家也不要,如今还敢顶撞?”
丹阳只觉得一阵委屈涌上心头,鼻子酸得发疼。她扭过头去,用力擦了把眼泪,可越擦泪水流得越凶。她讨厌自己这么不争气——这么多年,不是早就该习惯了吗?
“父□□阳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哽咽,“不是我不要你们,是你们……先不要我的。”
慕图权猛地瞪圆了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丹阳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心里装的是陛下,娘亲惦记的是弟弟。而我呢?你们谁真正管过我……”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每次来广宁寺,娘亲都不肯见我。因为在她心里,她真正的孩子早就死在那年了!我根本不算什么。你们做的每一个选择,我都能试着去理解……可你们能不能,也允许我自己选一次?”
这番话说完,慕图权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着女儿,脸上表情复杂极了——有苦涩,有躲闪,有难过,有被顶撞的怒气,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初为人父时最大的喜悦。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里,永远有她出生那天的光景。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遥遥,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父王说话……”
“可我哪一句说错了?”丹阳笑着反问,梨涡里盛满了泪水,嘴唇微微颤抖,“父王,我不会嫁给他。实话告诉您,就算没有霍昀廷,我也不会入宫。我根本不喜欢他,更不想在宫里像姑姑那样,把一辈子都耗到死!”
说完,她转身沿着楼梯向下跑去。
幽深的塔楼仿佛没有尽头,一圈又一圈的阶梯在眼前旋转。她拼命地跑,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塔外阳光明媚,草木葱茏,而霍昀廷就安静地站在一树盛开的紫薇花下,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