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围成的法阵中央,一位身着嫁衣的姑娘蜷缩着身体。
香炉里的火苗倏地顺着红线蔓延开来,转眼就烧成一片,腾起幽幽绿光。那方矮榻在火焰中却未被引燃,只有上面的帷帐迅速化为灰烬。
若是再晚上一步,里面的人恐怕就要被活活烧死了。
“丹阳!!!”
霍昀廷瞳孔骤缩,想也没想就发疯般冲进火海。
绿油油的火舌滋啦舔过他的肩头,皮肉烧焦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他连盖头都来不及掀,拦腰一把将人从火中抱起,用身体紧紧护住,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几名苍冥士兵举刀追砍过来,喊杀声在地道里回荡。
霍昀廷单手持剑,剑势凌厉,生生杀退围攻,地道里很快躺满了受伤哀嚎的人。
颠簸中,一方盖头飘然滑落,露出一张秀气的鹅蛋脸。
广玉只觉得腰快要被勒断了,整个人被颠得晕头转向。
霍昀廷的剑刚从一名敌人腹中抽出,温热的鲜血就溅了她一脸。
幸亏广玉是位大夫,见惯了血腥场面,否则没被烧死,也要被这阵仗吓个半死。
霍昀廷见她脸上溅了血,下意识想替她擦拭,手伸到一半猛然顿住。
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拼命救出来的,根本不是慕图丹阳。
“霍公子?怎么是你?”广玉惊魂未定,脸上写满了错愕。
霍昀廷眉头紧锁:“你怎么会在这里?丹阳呢?”
“刚才那个姑娘……难道是郡主?”广玉难以置信地反问。
与此同时,丹阳压抑许久的惨叫终于冲口而出。她瘫坐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干尸被一具具拨开。
尸林深处,先是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伸了出来,接着,一个身影缓缓显露。
来人穿着散乱的黑色袍子,微微露出褐色的皮肤,脚踩羽桑马靴,一头灰白长发杂乱如枯草。
是个活人——正是先前那个苍冥男人。
丹阳第一刀劈了个空。她握紧刀,奋力从地上拖起,刀尖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人静立在尸林前,干瘪得也如同一具干尸,脸上皮肤松垮。
丹阳举刀再砍,竟再次落空,她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躲开的。
只一瞬,那人已如鬼魅般闪至她身后,枯槁的手扼住丹阳的咽喉。
刀哐当落地,她整个人被提离地面,双脚徒劳地蹬踹,脸色由红转为青紫。
丹阳拼命挣扎,双手试图扳开颈上的钳制。
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在濒死的窒息中,她肿胀的眼皮勉强撑开,看清了面前那张灰白枯瘦的脸。
一道白光在脑中闪过,这张脸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影像重合。
唯一不同的是,他瞎了一双眼睛,乱发下赫然是两个空洞。
丹阳的窒息感到达顶点,胡乱划动的手脚也渐渐软了下去。
就在她眼皮即将合上的最后一刹那,一股劲风闯入尸林。
扼住她喉咙的力量骤然消失,丹阳跌落在一个坚实的臂弯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一刻,霍昀廷的声音传来:“慕图丹阳?”
丹阳眼皮轻轻动了动,为何每每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总能及时赶到?
她明白了,霍昀廷定然是姑姑在天上赐给她的,好让她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这厢,狭路相逢的两人都有着惊人的速度。
老瞎子没与藏流阁少阁主真正碰过面,故不知面前站着的就是对他族敲骨吸髓后,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
他虽然目不能视,但听力极其敏锐,出手招招带风。
霍昀廷一边护着丹阳,一边轻松闪避,很快看出了对方的破绽。他抱着丹阳退到一旁,忽然静止不动。
对瞎子来说,失去声音就等于陷入了深渊。那人蓬头垢面,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几分迷茫。
霍昀廷屏住呼吸。
丹阳眼眶通红,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的喉咙受伤,一喘气就容易暴露位置,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憋得泪水流得更凶了。
蓦地,一抹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生死攸关的时刻,霍昀廷通过渡气与她吻在了一起,危险的氛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冲散了一些。
霍昀廷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含住她的双唇时,丹阳轻轻颤抖了一下。
但她没有挣脱,反而生涩地回应起来。与上次在淇州不同,这次两人都清醒着,彼此相拥。
丹阳的心跳得飞快,周围安静得可怕。
丹阳心想,自己是真的很喜欢霍昀廷,谁遇上这般人物能不心动呢?况且他对她这样好,想必姑姑在天之灵,也会为她高兴。
她想与他在一起,走出一条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路。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颈,霍昀廷微微俯身,丹阳踮起脚尖。
这个吻起初轻柔试探,后来渐渐深入,一点点吞噬着两人的理智,呼吸声也逐渐加重。
老瞎子耳朵一动,冷箭破空而来。
霍昀廷不舍地松开她,沉声叮嘱:“藏好。”
丹阳迅速退到墙边阴影处。
老瞎子在黑暗中行动自如,霍昀廷却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稍处下风。他一剑挥出,寒光闪过,尸林随之晃动。
老瞎子一掌推来,用一具尸体挡住了这一剑。
一截干枯的断臂滚落到丹阳脚边。
丹阳惊恐地抬头,对方的侧脸在微光下一闪而过。
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斛律将军!”
这声惊呼,果然让老瞎子动作一滞,下意识地侧头朝向声音来源。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丹阳抓起地上坚硬的断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他的要害。
老瞎子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他是斛律天雄?”霍昀廷也惊了一下。
斛律天雄是苍冥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曾高居逐鹰榜榜首。昭宁劫发生时,正是他率先带兵攻入长京城。
或许很久没人喊过这个名字,老瞎子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丹阳从角落走出,与霍昀廷并肩站立:“传闻斛律将军在昭宁劫后患了眼疾,本以为已经解甲归田,没想到会在我大雍境内。”
当年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再见,已是一副形同枯槁的模样。
斛律天雄用中原话开口,声音沙哑:“原来是故人来访。不知阁下是哪一位?”
丹阳哑着嗓子回答:“我姓慕图。”
“哦?”斛律天雄腹部鲜血淋漓,仿佛随时会流尽,但他面色不改:“那慕图桐是你什么人?”
“是我姑姑。”丹阳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当年为她收敛尸骨之事,还未曾谢过将军。”
斛律天雄跪在地上,凹陷的眼窝中已无眼球,只剩下两个黑洞。
但他似乎很想看清丹阳的模样,膝盖向前挪了一寸。
“想找死?”霍昀廷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斛律天雄仰起头,恍惚了一瞬,仿佛被拉回了十多年前的战场。
那一年,他率军攻破长京的城门时,飞鸢在灰沉的天上盘旋。
一抹刺眼的身影从高高的宫墙之巅坠落,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轻飘飘地,却又决绝地砸向地面。
曾经笙歌不绝的建昌宫已陷入火海,那个以一曲剑舞倾动天下的皇后,就在他眼前摔得面目全非,尸骨零落。
天空中,飞鸢发出一声凄厉长鸣。
斛律天雄从未料到慕图桐会选择以身殉国。
坦白说,当他最终轰开雍都城门的那一刻,脑海中确实闪过许多:
有唾手可得的战功、更高的权位、更广阔的疆土,还有无数鲜活的生命……恍惚间,似乎也掠过一抹绝美的舞姿。
他一路踏着刀剑劈开的血路走来,脚下是万千枯骨。而在这一战的终点,慕图桐也成了其中一具。
可他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骸,最终也未能登上渴望的神坛。
当年那个能让大雍人闻风丧胆的斛律将军,如今不过是躲在阴暗地沟里,苟延残喘的一只老鼠。
他转向丹阳,声音低沉沙哑:“我曾亲眼见你姑姑一身红衣,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就那样落在我面前。”
他顿了顿:“慕图桐一曲《丹凤朝阳》,当年名动天下。你会跳吗?”
丹阳道:“会一点。”
她说的是实话,自从姑姑殉国,这舞再无传人,她所学不过皮毛。
斛律天雄身子佝偻,断骨锋利如刀刀,他的血不断渗出,却仍带着一丝执念:“那……能否舞一段给我看?”
丹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没这个必要吧。何况,将军如今还看得见吗?”
她上前一步,声音发颤:“你当年率军破我长京,屠戮百姓,如今藏身此地,残害多少无辜少女。我姑姑的舞,你不配看!她的名,你也不配提!!”
斛律天雄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他没料到闯进这地宫的会是慕图桐的侄女。他苦心锻造的飞鸢即将完成,用少女骨骼锻造的鸢,必是天下战无不胜的利器。
只差最后一步,他不甘心中断于此。
突然,他捂紧腹部,死气沉沉的脸上掠过一丝凶光。
霍昀廷早有防备,一把将丹阳推开,抬剑迎上,铿地一声巨响,玄铁剑应声而断。
断刃擦过霍昀廷肩头,鲜血顿时涌出。他眉头都没皱,反身一脚将斛律天雄踹飞出去。
斛律天雄重重撞上石墙,喷出一口血,瘫软在地。
“霍昀廷!”丹阳冲上前。
“不碍事。”霍昀廷瞥了眼伤处,神情平静得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他拉起丹阳,“先走。”
可两人刚奔至石室入口,头顶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坠落,严严实实堵死了出路。
丹惊骇失色,霍昀廷眼神骤寒。
奄奄一息的斛律天雄靠在墙边,低笑出声:“也好……黄泉路上有故人相伴。待见了你姑姑,再请她……舞上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