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离开长京,一路向南,初春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寒意,她换了身男装,专挑无人的小路走。
夜里不敢住客栈,只能随机找个破庙钻进去,有一回,追兵的火把光几乎都照进庙门了,她愣是在供桌底下窝了一宿。
慕图权铁了心要抓她回去,幸而藏流阁的人会隔三差五会在她落脚处塞纸条,提示哪里设了关卡、该往哪边走。
丹阳知道这是霍昀廷的安排,心里感激他,也更觉亏欠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走了一个多月,总算踏进了江禹城。
进入禹王府时,丹阳一身狼狈。
萧琢见下人领她进来,似乎并不意外,他打量着她:“这模样儿,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
丹阳把家里逼婚的事倒了出来:“十二叔,您根本不知道我父王有多过分!我和阿济从小一块长大,他是我姑姑的亲儿子,就跟我的亲弟弟一样,我怎么能嫁给他!”
萧琢带着长辈特有的通透:“这话有失偏颇,陛下身份尊贵,是天下之主,性情宽厚纯良,样貌人品更是上乘。莫说是做夫君,寻常女子若能得见天颜,已是莫大的福气,遥遥啊,这般良配,你父王也是为你的长远考虑,怎么到你嘴里,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福气!”
丹阳絮叨道:“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您又不是没见过流离失所的百姓,没见过苍冥虎视眈眈的铁骑!如今江山未稳,我要是成了深宫里圈养的雀鸟,我姑姑泉下有知,岂不要气死了?”
萧琢淡淡道:“那你姑姑也没让你逃到我禹南这穷乡僻壤来吧?”
这话一股子赶人的意味,丹阳立刻堆起明媚的笑:“十二叔,瞧您这话说的!有您在的地方,怎么能叫穷乡僻壤?分明是宝地!是福地!”
她溜到萧琢身边,替他垂捏肩膀,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要不是十二叔您在这儿坐镇,像顶梁柱似的挡住了赤哈和骆河那群豺狼,朝廷哪能安心对付苍冥!瞧瞧您带的禹南军,军纪多严明,士气多旺盛,上上下下对您可是打心眼里敬服!”
她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肚子里夸人的词儿全倒出来:“您说,这么紧要的关头,这么厉害的叔叔就在眼前,我能往别处去吗?”
“十二叔,您就看在我这么识英雄,重本色的份上,收我进飞鸢卫吧?千万别把我送回去,让我在您麾下效力,跟在您后头,我保证,绝不添乱!”
她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配合诚恳无比的表情。
萧琢听得若有所思,这些年他和慕图权在朝堂上没少较劲,怎么可能让慕图权的宝贝独生女进禹南军?
但……这也不代表他同意慕图家的女儿入宫为后。
“先在府里住下吧,”萧琢虽没松口,但也没赶她,吩咐下人带她去梳洗,“入营的事,往后再说。”
禹王在某些事上向来铁面无私,治军更是与外表的温润截然不同。禹南军纪极严,别说她是个姑娘,就算是墨霞山正宗的飞鸢高手,要进飞鸢卫也绝非易事。
丹阳觉得自己真是命途多舛,刚告别了阎王似的霍昀廷,又来了个包公似的萧琢。
梳洗换装后,丹阳穿上了一身浅绿色的襦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褪去了连日奔波的狼狈,显出了几分少女天然的娇憨。
客房里的拔步床宽大柔软,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迫不及待地跑到校场边上守着。
禹王府校场上结束晨操,萧琢一身未卸的轻甲,手提长枪从沙地走来。
檐廊的阴影下,丹阳蔫头耷脑地蹭到他身后,活像被太阳晒蔫的小草。
“好无聊啊……”她拖长了调子。
萧琢解下肩甲和臂缚,露出里面的青布劲装,接过副将递来的温热布巾,仔细擦拭着脖颈和面颊的汗水。
他面容清爽,承袭了萧家子弟清俊温润的样貌,唇色红润,尤其一双眸子澄澈清亮,通身散发着沉稳安和的气质。
见她又跟上来软磨硬泡,萧琢也有些招架不住。
“就这么想进飞鸢卫?”
丹阳蔫气一扫而空,笑容绽开:“想!十二叔,您考考我呗?我在淇州墨门学过,飞鸢也是用心练过的!或者……您亲自指点我几招?您不是逐鹰榜上的顶尖高手嘛!”
她仰着脸,满是热切的期待。
校场边缘有一条被踩得光滑的鹅卵石小道,萧琢信步走在上面,丹阳像个小影子般紧紧跟在后面。
“十二叔?您倒是给句话呀?到底行不行嘛?”
萧琢背着手慢悠悠提起:“说起来……你年前在墨门那场飞鸢机甲论试……”
丹阳明媚的笑容瞬间冻结。
“……考得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萧琢道:“听说在那届学子里,你都是垫底的了。就这般结果,还敢说自己用心练过?”
被当面戳穿这桩糗事,丹阳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是有原因的。”她试图辩解。
“哦?什么原因?”萧琢好整以暇地问。
霍昀廷的身影在刹那间掠过丹阳脑海,那场让她灰头土脸的考试,根源全在他身上。
这个十六岁遇见的人,成了她心中一个难以出口的结。她默默想着,这个人,大概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这个人,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见她闷声不响,萧琢笑了笑,转开话题:“看你闲得发慌,叔叔给你找个差事。”
“进飞鸢卫?”
“不是。”
一听不是飞鸢卫,丹阳没精打采地继续踩着石子,忽又想到什么,抬眼狐疑地问:“等等,您怎么会看过我的考试文章?您年后去过淇州了?”
萧琢笑意淡了下去,目光投向远处抽芽的柳梢,声音随轻风飘来:“没有,只是……淇州还有些故交罢了。”
几日过去,丹阳终于知道了萧琢所说的差事是什么。禹王府内除了这座巍峨校场,还辟有一处驯兽所。
原管事的驯兽令前些日子告假归乡了,恰巧空出个位子,便由她这个整日无聊的人顶上。
丹阳满心以为,驯兽之地,必是关着些咆哮震林的猛虎、威风凛凛的雄狮,再不然也该是神骏的汗血马或是翱翔的鹰隼。
副将领着她穿过几重月洞门,踏进一座绿意盎然的院子,四周疏疏朗朗种着青竹。
推开竹篱门,院中草地阳光正好,几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毛团子正咕噜噜打着滚儿。
它们一只赛一只的浑圆肥壮,憨态可掬,活脱脱像是撑破了皮的芝麻大汤圆。
“噗……哈哈哈哈!”
丹阳一愣,随即毫无形象地爆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眼泪星子都迸了出来。
她指着那几个自顾自玩闹的萌物,上气不接下气:“这……这就是要驯的?哈哈哈哈哈!驯它们干嘛?表演滚地爬高吗?”
副将一脸认真,急忙道:“郡主!不要小瞧它们!这可不是凡物,这是食铁兽!厉害着呢!”
他弯腰从旁竹筐里抓出几根新鲜的嫩竹笋,唰唰扔进栏里。
几个黑白团子闻到味儿,慢吞吞地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各自摸索到笋子,抱起便啃,咔哧咔哧嚼得喷香。
丹阳笑得喘不过气:“十二叔……十二叔费心弄这些宝贝疙瘩……难道就为了……为了养在院里看着解闷儿?图个新鲜热闹?”
“殿下自然有用意。”副将绷着脸,强调道:“郡主您小点声儿!这可是稀罕宝贝,得好好伺候!”
“食铁兽?”丹阳重复着这名字,笑声戛然而止:“你说的是那个,传说里上古蚩尤座下的神兽?那个食金啖铁的食铁兽?!”
副将用力点头,骄傲道:“没错!!”
他一一指点几个啃笋子啃得忘乎所以的神兽:“喏,那个最壮实的是禹禹,懒洋洋趴着的是南南,瞧着机灵点儿的是平平,还有那个。”
又指着角落一个眼睛骨碌转的小家伙,“最爱闹腾,叫安安!这些都是从骆河莽莽群山深处请来的宝贝!”
丹阳看着这群只顾得啃笋子,丝毫不见半分凶相、反而憨傻可爱的上古神兽,再想想典籍里披靡天下的凶戾描写,直接笑得蹲了下去。
“太、太好笑了……那些书全是、全是骗人的鬼话!哈哈哈哈哈……”
副将被她笑得脸都黑了:“郡主!再笑,我可交不了差了!”
丹阳努力想憋住,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好……好……不笑……噗……我、我尽量忍住!”
这份笑意并未持续多久。
只见那名叫安安的小汤圆,挪到一截乌沉沉的玄铁短棍旁,圆脑袋歪了歪,好奇地伸出肥爪拨弄了一下,然后张嘴咔嚓,手腕粗的铁棍应声而断。
丹阳惊得嘴巴张成了圆形,方才的笑意早被惊愕取代:“哇!它它它……它当真咬断了?!这么神?!”
副将露出了扬眉吐气的神色,家乡调调都带了出来:“早叫你莫要笑嘛!看到没?我们的小祖宗就是这么得厉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