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瞬间,城墙之上黑影骤起,原本属于皇城守备的弓箭手悄无声息地被放倒了一片。
数十名身手矫健、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巾的神秘人如同鬼魅般占据了垛口,手中强弓劲弩对准了下方的禁军。
“敌袭!保护王爷!!”禁军副将惊骇大吼,阵型立刻转向,试图举盾防御城墙方向。
来自上方的箭矢又快又狠,精准地射向禁军,城下一片混乱和痛呼。
长街两侧的屋顶上,也不知何时立满了同样装束的黑衣人,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彻底封死了所有街道。
一场精心策划的突袭,在瞬息之间完成了反包围。
混乱中,一道玄色身影自最高的城楼檐角飞掠而下,几个起落便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落在丹阳身前。
来人身姿挺拔,玄衣墨发,一双蓝眼眸在夜色里显得愈发好看。
不用问,是霍昀廷。
丹阳很是吃惊:“你,你怎么来了?”
霍昀廷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更深处带了带。
他目光扫过全场,与脸色无比难看的慕图权四目相对。
“慕图王爷,”霍昀廷的声音传出,“深夜劳师动众,围捕自家女儿,真是好大的威风。”
慕图权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剧变,又惊又怒:“阁下是哪位?”
“藏流阁,霍昀廷。”他答得干脆。
慕图权脸色铁青:“藏流阁行事隐秘,从不插手大雍朝堂事,你竟敢擅闯皇城,攻击禁军!”
霍昀廷冷笑了一声。
他并未理会慕图权的质问,而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丹阳极快地说了一句:“王爷您看清楚了,今夜要掀皇城的是她,我不过是陪衬。”
话音未落,他抬手打出一个手势。
城墙上方和屋顶的黑衣人攻势加剧,更多的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同时,数枚烟丸被投掷到街道中央,浓密呛人的白烟迅速弥漫开来。
“拿下他们!”慕图权怒吼,拔刀在手,试图指挥混乱的部队。
可在浓烟之下,训练有素的禁军一时也难以有效组织反击,场面极度混乱。
趁此机会,霍昀廷紧紧攥着丹阳的手腕:“跟我走!!”
他身形一掠,如鬼魅般向着城门方向突进。丹阳几乎是被他带着,脚不点地地向前冲去。
两名黑衣人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为他们断后,手中长剑挥洒,精准地格开零星射来的箭矢和试图逼近的禁军士兵。
霍昀廷对皇城守备的换防规律、兵力薄弱点了如指掌,选择的突破路线刁钻无比。
他们几乎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撕开了禁军的包围圈,直扑城门。
一名黑衣人早已利用这混乱的间隙,用机甲破坏了门闸机关。
冲到门洞下,霍昀廷毫不犹豫,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门上。
“轰——”
城门应声洞开,城外自由而冰冷的夜风涌入,吹散了丹阳额前的乱发,也吹得她心神悸动。
霍昀廷半刻不停,拉着她冲出这囚笼般的京师。
“父王……”
丹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浓烟中,慕图权挥刀格开一支的箭矢,身影显得有些模糊,甚至……有一丝被重重围困的狼狈。
她的眼睛一酸。
霍昀廷察觉她的迟疑,几乎是将她拖向门外,声音冷硬:“放心,你爹死不了,你到底走不走!”
“走!!!”
丹阳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长街,咬紧牙关,跟着霍昀廷,一步踏出了长京巍峨的城门。
宫墙根下残雪没化尽,薄冰裹着新苔。龙亭殿外,宫人齐刷刷跪着,里头又传来器物砸烂的声响。
魏公公跪在地上,直磕头:“陛下息怒,仔细伤了龙体。”
萧济眼里红血丝缠了满眼,抬脚踹倒了跟前两个宫女。
“去给朕找!把丹阳找回来!找不回,你们一个个都别活了!”
他扯着嗓子喊,声儿一声比一声急。
魏公公趴在地上,哭得直抽气:“谁能想到,郡主竟被贼人掳走了呢。”
正说着,外头内侍小跑着进来,回:“陛下,国师求见。”
萧济眼一瞪,吼道:“不见!”
他这会子恨死了墨霞山。若不是那地方,那劳什子飞鸢,丹阳怎会动了心思?本就该安安分分待着,嫁给他做皇后的。
可如今,丹阳的心压根不在他这儿。
萧济越想越气,死死攥着龙袍一角,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墨门那帮人把丹阳教坏了,他还得把邓陵因那老东西供为国师,想想就窝火。
还有舅舅,连自己女儿都看不住,还说要帮他守国门,他这皇帝当的,怕早成了旁人的笑柄。
萧济在殿里又闹了阵,砸了好些瓷瓶,邓陵因就在殿外候着。
魏公公出来,对着邓陵因劝道:“上师还是先回吧,陛下这会子为郡主的事正烦着。有什么话,奴才替您回禀?”
邓陵因生得矮壮,穿件灰扑扑的粗布袍子,花白头发挽个髻,看着像个乡下木匠,半点不像国师。
他望着关紧的殿门,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宫门快落锁时,慕图权才收拾完残局得空进宫请罪。
萧济没了白日的火气,缩在床角,锦被滑到腰际,像个被人丢下的孩子。
见慕图权进来,他抬起头,眼圈红红的:“舅舅……”
慕图权行过礼,上前把他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
萧济往他怀里靠了靠,带着哭腔:“母后走了,丹阳也不要朕了……舅舅,你会不会也离开朕”
慕图权搂紧了他,沉声道:“臣不会离开,臣永远陪着陛下。”
他就这么抱着萧济,直到这小皇帝哭累了,睡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均匀,恍惚间,慕图权似回到十几年前那个血夜,他从妹妹的棺椁里抱起这个孩子,小心翼翼托在臂弯,让他稳稳立着。
那一托,便托到了今日。
丹阳跟着霍昀廷出了城,马车一路驶向一处隐蔽的山水庄园。
这地方是藏流阁名下的私产,位置僻静,院落收拾得清雅利落,一花一木的排布都透着一股不容拖沓的利落感,很符合霍昀廷的脾气。
才刚迈进院门,霍昀廷没头没脑抛出一句:“你叫遥遥?”
“嗯,小名。”这名字是姑姑给她起的,寓意展翅高飞。家里人都这么叫惯了,丹阳顺口应了,又觉得奇怪,“怎么了?”
霍昀廷没什么表情,淡淡评价:“不怎么好听。”
丹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去厢房梳洗。
她如今这副尊简直像他捡回来的乞丐。
直到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水中,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绷了一夜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
这一夜过得实在荒唐。
她违逆了父王,跟禁军动了手,不管不顾地离家出走,而最后伸手接应她的人,竟是霍昀廷。
可丹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沉甸甸的,她不是木头,经历这一连串的事,再迟钝也该察觉霍昀廷待她的不同。
但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心意,更不知道要如何不着痕迹地推开,还不伤人情面。越想越心烦,她掬起一捧热水,用力揉了揉脸。
门外有侍女轻轻叩门,送来一套干净衣裳。丹阳换上一身素净的常服,收拾妥当,便被引至正屋。
霍昀廷独自坐在里头喝茶。
殿内极静,只听得见窗外细雪压梅枝的簌簌轻响。临窗的小案上供着一枝新折的腊梅,是今冬最后的一茬,冷香清冽。
见她进来,他开门见山地问:“就这么跑出来了,婚也不结了,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丹阳捧起侍女递来的茶盏暖手,略一沉吟,答道:“禹南吧。”
禹南,是昭宁帝十二弟禹王萧琢的封地。这位皇叔出身不高,生母仅为被临幸的民女,位份不过才人。
但正是这位曾不起眼的郡王,年方束发便提亲兵戍守南疆,于乱世中为大雍守住了国门。
长京城破,诸王人头挂上苍冥战车时,唯有他安然无恙。
昭宁帝临终前加封其为亲王,命其永镇禹南。
萧琢为人温雅谦和,治下的禹南军冠绝大雍,飞鸢卫名震四方。更重要的是,丹阳自小崇拜这位小叔叔,幼时还被他抱过。
最最紧要的,满朝皆知,禹王与慕图王,彼此嫌隙深重,一个嫌对方好大喜功,一个斥对方道貌岸然。
但嫌弃归嫌弃,萧琢是如今萧氏宗室里唯一在世的亲王。
早年先帝驾崩,留下五岁的萧济,朝堂里就有过半官员递了密折,说主少国疑,劝萧琢登基。
那时他刚守住南境,威望正盛,手里握着禹南十万精兵,真要点头,这龙椅未必轮得到萧济坐。可他最后只烧了密折,亲自扶着萧济上了龙亭殿,自己回了禹南。
就因这层旧事,慕图权既防着他,也敬着他。
论亲疏,他是皇弟,是萧济的亲叔叔;论兵权,禹南军甲胄鲜明,比京营禁军还精锐;论人心,满朝老臣多念他当年让国之情。
整个大雍,能让慕图权真正忌惮的,唯有这位禹王。投奔禹南,纵然父王与萧济派人来捉,也得顾忌几分禹王的颜面。
“去哪儿做什么?”霍昀廷眉宇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厌烦。
丹阳道:“找我小叔叔,放眼天下,能抗衡我父王的,唯有他了。”
霍昀廷嗤地一声:“那老东西也就剩这点用处。”
丹阳奇了:“禹王殿下不过而立,哪里算老?”
“三十好几,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是老东西是什么?”霍昀廷语带不屑。
丹阳这时才觉出霍昀廷对萧琢的偏见颇深。
但她没空管那么多了。
她按下疑惑,想着趁越陷越深之前,快刀斩乱麻,便举起茶杯,郑重道:“掌教,此番多谢。我们便就此别过吧!淇州我难回不去了,但愿山门长青,掌教桃李满园。”
霍昀廷差点失笑。他看着丹阳端肃的神情,嘴角倏然拉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慕图丹阳。”他唤她的全名。
丹阳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你笑什么?”
霍昀廷目光锐利如鹰隼,直锁着她:“我千里迢迢赶这一趟,掀了你家屋顶,跟你父王的人动手,就为了听你一句就此别过?”
丹阳有点无措,她甚至不敢去看他。
霍昀廷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握成拳,他抬眼望她,一双蓝眸深得像寒潭,里头翻涌着什么。
“慕图丹阳。”他嗓音低沉,清晰无比,“既然你不入宫了,那就跟我走罢。”
顿时,丹阳的心像被重锤狠狠擂中,手一抖,半杯热茶全泼在衣襟上,烫得她慌里慌张去擦。
霍昀廷就那么坐着看她,眼神平静得近乎窒息,仿佛这话在心里盘桓了千万遍,说出来便再不带反悔的。
丹阳逼着自己冷静,继续装傻:“什么意思?”
“你那么聪明,不可能听不懂,”他勾了勾唇,语气里带点惯有的狷狂:“慕图丹阳,你装傻也得有个限度,还是你真当我好糊弄?”
丹阳捏着湿乎乎的衣摆,头脑一热:“你真的喜欢我?”
霍昀廷点了下头:“对,我喜欢你。”
自己想过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丹阳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手抖得更厉害,嘴唇也控制不住地哆嗦。
霍昀廷就那么看着,不催,也不劝。
抖得太厉害,她抓起茶壶,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冷茶,仰头灌下去。
待心头炙热消了消,她问:“可……可你能带我去哪儿?回藏流山吗?”
“天下之大,随你心意。”他目光不移,“如果你想回淇州,也不是不可以。”
丹阳摇头:“不行,我父王会派人把我抓回来!”
霍昀廷斩钉截铁,“我不放手,谁来也没用。”
偌大庭院沉入绝对的寂静。年节喧嚣被隔绝在高墙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两人。
晴空湛蓝无云,院角已有绒绒新草破土,静待暖春降临。四季轮转,唯有春生万物,冰雪消融,柳绿燕归,一切生机皆在此刻酝酿。
霍昀廷在这凛冬将尽,春光欲至的时节,等待她的答复。
丹阳沉默了许久。
她近乎麻木地把壶中冷茶全部喝光,微凉的水线滑入腹中,一直驱不散心头的焦灼。
终于,她抬头,沙哑开口:“霍昀廷,我……”
霍昀廷凝视着她:“有话直说。”
丹阳跪坐在蒲团上,头垂得很低,手指紧紧绞着湿冷的衣摆,不敢看他:“我想……我还是不能跟你走。”
“理由。”
丹阳抹去额角紧张的细汗:“离家之前,定宇说,陛下不是我的良人。我这些天总在想,什么是良人?”
她抬眼望他,态度很是坚定:“我姑姑的故事告诉我,良人是自始至终跟你走同一条路的人。先帝非我姑姑良人,所以长京城破时,他们分道扬镳。”
“霍昀廷。”她笑了笑,虽算不上释然,但也算轻松:“我想过了,你我不是同路人。山高水长,既然道不同,还是不相为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