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驯养食铁兽的活计,繁重程度远超丹阳想象,几乎快赶上在淇州擦飞鸢了。
飞鸢是大爷,这几位是祖宗。
每日天蒙蒙亮,她就得等在院门口,从王府采买的家丁手里接过最新鲜的竹子和笋子。
平平、南南还算好伺候,给啥吃啥,可禹禹和安安叫人头疼,它们非嫩到掐出水的竹尖儿不碰。
丹阳只能耐着性子,把筐里那些稍有枯黄、虫眼或品相不佳的叶子一片片挑拣出来,粗壮的竹笋,也需依着它们挑剔的口味,劈砍削剁成大小合宜的块段。
然而,纵是这般尽心尽力地伺候,也未必能讨得半点好脸色。
这四位祖宗性情各异,但每每酒足饭饱,都闲不住地要寻点乐子。
只见安安小耳朵一抖,身子绷紧,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锁定丹阳,小短腿一蹬,嗷呜直冲丹阳小腿扑来。
丹阳每次都被吓得魂飞天外,提着裙摆拔腿就跑,小小的院子里顿时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这一日,王府后门的小巷里。
丹阳推着一辆堆满杂物的小车往外走,拐过门洞,就听身后有人试探地唤了一声:“丹阳?”
丹阳疑惑地转过身,周子靖一身轻甲,肩上挎着长弓,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周子靖几步跑到跟前:“我方才远远瞧着,还疑心是花了眼!竟然真是你?丹阳,你不是休学了吗?怎会来江禹?”
他好奇地扫过载着杂草和兽粪渣滓的独轮小车:“我的个老天爷!堂堂郡主,你居然在送大粪?”
丹阳羞恼交加,飞起一脚就踹在周子靖的小腿上:“闭上你的狗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子靖猝不及防,疼得五官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地抱着伤腿在原地单脚蹦跳了好几圈。
丹阳心生一股深沉的丧气。
她垮下肩膀,闷闷地道:“我父王逼我退学嫁人……我不愿意,就离家出走了,没处可去,只能来投奔我十二叔。你呢?不好好在淇州待着修你的飞鸢,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周子靖一瘸一拐走近些,提到这个,来了劲头:“嘿,你是不知道!咱们飞鸢斋换天了,霍掌教年后突然辞任,他这一走,新上来那掌教驾鸢的本事,啧啧啧,连我都瞧着悬乎,怪没意思的,我就也走了。正好听说禹王殿下的飞鸢卫募兵,我爹就让我来试试,没想到还真成了,现在我可是正经禹南飞鸢卫了!”
他得意地扬起手腕,露出一个麒麟兽首护腕,“瞧见没?禹南军的标识!”
丹阳的注意力完全被前半段话盖住:“霍掌教?他……他为什么突然辞任?”
“那我哪儿知道?”周子靖摊摊手:“只听颜掌教私底下提过一嘴,好像是因为他养的一头什么老虎跑了,他着急忙慌地辞了掌教之位,说是……找老虎去了?”
丹阳怔住。
霍昀廷还养了老虎?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只是眼下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低头看看自己推着的粪车,再看看周子靖腕上威风凛凛的护腕,一股强烈的失落和不甘涌了上来。
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只摸到一串随手系在那里的黄铜小铃铛。
周子靖奇怪道:“对了,你父王给你定了哪家亲事?”
丹阳瞧着他,平平道:“陛下。”
果然,周子靖倒吸一口冷气:“入宫,为妃还是立后?”
丹阳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为后吧。”
周子靖很想尖叫,但瞥见她烦躁的神色,生怕再挨上一脚,硬生生把这点激动压了回去。
“行啦!咱俩能在这儿碰上,也是缘分!”周子靖大大咧咧地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今天当值走不开,改天!改天我来找你,请你吃江禹城最好的酒!”
丹阳推着小车回到兽院。
打发走清理杂役后,她把小车靠墙放着,自己也没心思管那些毛团子,默默走到围栏边,靠着竹篱笆缓缓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霍昀廷走了。
他连墨门掌教都说不做就不做了,他们之间那点仅存的联系,在她休学离开时悄然断开,如今他在何处、做什么,都与她彻底无关了。
一股没来由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又热又胀,视线瞬间模糊,她用力眨眨眼。
那双曾凝视过她、或严厉、或冷淡、或令她心跳紊乱忘乎所以的湛蓝色眸子,再也……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轻柔的摩擦从袖口传来,是安安。它不知何时靠了过来,隔着竹围栏,用温乎乎的大脑袋,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丹阳垂落的手腕。
丹阳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想对它挤出一个笑容。
可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安安歪着圆脑袋嗅了嗅,眼睛里露出一丝嫌弃。
心头的酸涩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丹阳抱着膝盖,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为一个男子牵心动念,还来不及好好体味,就已猝然消散,湮没在各自奔流,毫不相干的人生长河之中。
藏流山矗立于大雍北境之畔,南面挨着牤山,北面与麻江之水共同蜿蜒深入斡仑部的草原腹地,东侧就是苍冥。
此处奇峰迭起,湖泊如星罗棋布,各具姿态。山巅之上,藏流阁宫殿群依势而建,气魄雄浑。自山脚遥望,常可见琼台玉宇若隐若现于缭绕云烟之中,恍若仙境。
早年,斡仑部的牧民路经此地,仰望云台,时常误以为是天上宫阙,无不虔诚跪拜。
开春之后,藏流山积存一冬的厚重冰雪开始消融。雪水汇聚成溪流,沿着陡峭山壁奔腾而下,轰鸣声激荡在山谷之间,宛如银河倾泻,白练悬空。
轰然的流水声中,霍昀廷随意地仰卧在几株虬结的松柏枝桠间。一本摊开的书册盖在他脸上,衣角从层叠的翠绿松针里垂落下来。
啪!一颗棋子飞过来,砸在他胸口。霍昀廷皱了下眉,紧接着,啪的又是一下,砸在同样位置。
树上的身影终于不耐,带着火气低吼:“都说了别来烦我!”
廊檐下踱出一位须发皆白,身穿素净长袍的老者,他手里捧着一方紫檀木围棋罐。
老者面容清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却笑得像个老顽童:“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你自打山下回来,不是闷头生气就是躺在树杈上挺尸。跟师父说说,山下到底是谁给你气受啦?”
霍昀廷侧过身去,将脸埋向树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老头走到树下,仰头瞅着不堪重负的枝桠,叫嚷道:“臭小子,你再不挪窝,树爷爷的腰可真要被你压断喽!”
霍昀廷看也不看,身形微动,整个人如一片轻羽般,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旁边一棵更为粗壮的松树上。
老头呵呵一笑,足下稍点,也轻飘飘地腾身而起,稳稳落在他刚才躺过的那根树杈上,盘腿坐下。
他捋了捋自己雪白的长须,望着头顶的碧空蓝天,语气悠然:“这位小公子啊,山下红尘万千,你这个年纪,究竟是哪朵浮云遮了你的眼?绊了你的心呀?”
霍昀廷就是不开口。
山中的日子寂寞漫长,老头耐性十足,兴致勃勃地继续哄劝:“说说嘛,说出来给师父听听!说不定啊,师父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参详参详。”
远处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霍昀廷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师父……我在山下,遇见了一个人。”
老头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神色,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的庄严:“哦……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霍昀廷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道:“她……毫无缘由地,将我许多规矩都打破了。我不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困惑和无力感。
老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很多年前,年仅六岁的霍昀廷被他亲手带上藏流山。他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以绝世才华一路高歌猛进,也看着他骨子里那份天生的倨傲渐渐定型。
这样一个人,能遇上一个让他另眼相待的人,实在是稀罕事。
老头隐去玩笑的神色:“吟曦啊,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打破你规矩的人,她自己……才是你该守的新规矩呢?”
霍昀廷身躯一震,良久无言。
山风拂过林间,吹动幽幽的花叶,只有溪流奔涌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最终,他一抖肩膀,震落满身松针,轻盈地自高高的树杈上跳了下来。
“可是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密匝的枝叶间隙,带着迷茫:“师父,路在哪里?”
他收回视线,坦诚道:“我看不见。”
树上传来悠长而无奈的叹息,老头倾尽毕生所学才培养出这么一位天纵奇才。
如今霍昀廷已青出于蓝,无论是机关巧术,还是人情道法,他这个做师父的,早已没什么能教导的了。
老人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历经世事的悲悯与通透。
他语重心长道:“路啊,师父……也不知道啊,得你自己去悟。”
“悟明白了,路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