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就放了假,丹阳回到长京这天,正赶上小年。
定宇带着家里几个小堂弟,一早就在王府外等着。
马车刚在门前停稳,少年们就蹦跳着围了上来:“姐!你可算回来了!”
丹阳掀开车帘,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扶下来,一路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往里走。直到进了正厅,耳边的叽叽喳喳也没停过。
“姐,墨门好不好玩啊?”
“好玩好玩……”
“姐,淇州的东西好吃吗?”
“好吃好吃……”
丹阳被问得晕头转向,顺手揉了揉定宇的头发。
老管家拄着拐杖跟在后头,瞅着她直抹眼角:“郡主这是瘦了多少?下巴都尖了。”
大雍女子向来推崇细腰,丹阳自己也爱美,刚有点高兴,又听老管家补了一句:“也黑了些,先前那白润劲儿,怕是让淇州的日头晒没喽。”
她顿时撇了撇嘴。
在淇州晒了一整个夏天,黑是自然的。可一转念,想起霍昀廷那张好像怎么晒都不黑的脸,白得像新落的雪,心里就又有点不乐意,凭什么他就晒不黑?
下人们围着问了半天冷暖,直到王爷书房的侍女来传话,丹阳才总算脱身。她换了身月白色的锦袄,往后院走去。
慕图王府自昭宁劫难后重建过,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映着墙角未化的残雪,显得比往日更加雅致宁静。
穿过几重院落,望见那片熟悉的绿琉璃瓦,丹阳加快脚步,抬手叩门:“父王。”
门内传来侍女应声,随后房门被推开。丹阳跨进去,声音清脆:“父王,我回来啦!”
慕图王坐在书案前写字。
年过四十的人,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一笔行书写得流畅有力,撇捺间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
他抬眼看了看,笔尖没停:“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过年都把家给忘了。”
丹阳几步走到书案旁的贵妃榻边,四仰八叉地躺下去,望着房梁上的雕花说:“哪能啊!怕是父王您巴不得我不回来,好落个清静?”
“这倒让你说对了。”慕图王放下狼毫笔,视线落在她那没规没矩的姿势上,眉头皱了皱,“坐好了!”
丹阳懒洋洋地直起身,腿还在榻边晃悠。
“遥遥。”慕图王喊她的小名,语气里透着恨铁不成钢,“明年就十七了,全天下哪家十七的姑娘像你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淇州墨门就教这些?”
当初要去墨门求学,是丹阳软磨硬泡了半个月才求来的。头一回送去的是墨霞山,结果不到两个月,她就带着一身伤回来,被褥里被塞过死老鼠,学机甲时被人锁在启动的阵法里差点出事。
慕图王为此在龙亭殿和国师邓陵因吵得面红耳赤,回来就把她禁了足。
可丹阳不服,转头又去了淇州。
淇州墨门的少年人实在多了,没人搞那些阴损把戏,也不会再有人因为她是女子就看轻她。掌教们虽严格,却也公正心善。她是打心眼里喜欢那儿,连带着也喜欢那儿的人。
“才不是呢,”丹阳反驳,“我学了好多本事!我们那儿的掌教可厉害了,女掌教也特别强,能教出会转弯的箭!”
慕图王显然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摆摆手赶人:“行了行了,既然回来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你娘在寺里等着呢,还有宫里,也该去给陛下请个安。”
“知道啦。”丹阳拖长调子应着,临走前从案上捏了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含糊道:“那我先去找娘了!”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慕图王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广宁寺坐落在长京城外的山腰处,佛塔高耸仿佛要刺破云层,塔尖时常隐在缭绕的雾气中。偶尔传来的钟声漫过山头,荡向远方,听着有些空寂。
正殿内,白玉雕成的佛像慈眉善目地立着,衣纹流转,栩栩如生。
丹阳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佛像,大眼瞪小眼,像是在和佛祖无声地对峙。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步从外间走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王妃近日诵经至深夜,精神不济,今日就不与您相见了。”
丹阳没动。
这结果她早料到了,只是父王年年都催着她来。她点了点头,规规矩矩俯身拜了拜,随后在殿角悠长的梵音中站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马车沿山路而下,到半山腰,迎面遇见李祯。老头年近七旬,脚步比年轻人还稳当,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背后的药篓塞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刚采药归来。
丹阳忙让车夫停车,掀帘跳下去,笑着招呼:“李太医。”
老头冷哼了一声,理都没理。
丹阳依旧热络地问:“李太医这是采到好药了?天快黑了,要不乘我的车回城?”
李祯仍头也不回,背着药篓自顾自下山,背影看上去很是硬气。
丹阳站在原地心里嘀咕:这老古板是被谁惹到了?以往虽也常对她爱答不理,可也没像今天这样连话都懒得应一声。
马车重新启动,一路驶回城中。
年关将近,长京街边挂满了红灯笼,铺子前堆着成串的腊肉和年画,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吆喝声,混着鞭炮碎屑的噼啪轻响。
丹阳掀开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路过一家酒肆时,二楼窗边闪过一个玄色身影,丹阳心里一跳,赶紧揉了揉眼睛,是她眼花了吗?这里可是长京,霍昀廷怎么会在这儿?
除夕前的建昌宫宴,本是皇室宗亲与近臣的家宴,今年有些不同寻常。宫外的金水桥边,罕见地停着平阳侯的玄纁车驾。
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四方世家割据边境已成定局。平阳侯据有平北十六州,掌控北境九大关隘,大雍半数的铁矿都在其辖内的牤山山脉中,就连京营兵器库里的精铁,也有六成要从平北运来。
更关键的是,北方粮道也握在他手中。每年输往关外的粮草,足以供养十万边军,朝廷的漕运银两,都需经他过目才敢拨放。
名义上听调不听宣,实则皇帝的旨意到了平北,也得看平阳侯的脸色才能推行。
此次平阳侯进京,明面上是为陛下贺岁,并巡查北境防务。但内里的缘由,朝野皆知:
上月苍冥袭扰北境,朝廷调平北铁骑驰援,平阳侯却按兵不动,只送来一封密信,称冬寒马瘦,需加三成粮草方能出兵。
这不是请示了,简直是通牒,可关键陛下与摄政王不得不应。
宫宴这日,丹阳一迈进宫门,就被萧济身边的小太监唤住:“郡主,陛下正等您呢。”
龙亭殿的廊下积着一层薄雪,萧济背着手立在朱红柱旁,玄色龙袍的下摆沾了些许雪粒。
见丹阳过来,他快步迎上,语气里带着些亲昵的埋怨:“可算来了,朕在这儿站了许久,宫里人虽多,能说上话的却没几个。”
丹阳屈膝行了一礼,微微一笑:“陛下身边宫人无数,还愁没人说话?”
萧济挥退左右,廊下只剩他们二人。
儿时觉得走不完的长廊,如今似乎几步就到头。他拉着她的手腕,声音放柔了些:“万千人,也抵不过丹阳一个。”
宫宴设于建昌宫的柏梁台。
殿内红绸绕柱,四角鎏金炭盆烧得正暖,柱上盘踞的应龙雕像新涂了金漆,鳞爪张扬,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恍如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
席间已坐了不少人,丹阳规规矩矩入了座。
半年未见,萧济身量见长,眉宇间褪去不少少年跳脱。听臣子贺岁时,神色沉稳,已隐隐有了帝王威仪,再不是当年那个在朝会上打滚玩闹的小皇帝了。
丝竹声悠悠回荡,萧济依例为各府赐菜。玉盘流光间,丹阳目光扫过臣席,停在平阳侯霍凛身上。
霍凛看来约莫五十,身姿挺拔,玄色公服上银线绣出狼纹,虽鬓角泛白,眉目间的英气却不减,尤其那高挺窄直的鼻梁,与霍昀廷有几分相像。
他身旁坐着世子霍明廷,面色是久病养出的苍白,与霍昀廷那种冷冽的白全然不同,整个人显得病气恹恹。
霍明廷一侧还坐着个半大孩子,想来是侯府的小公子。
丹阳默默瞧着,一旁的定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姐,你老看霍家那桌干嘛呢?”
“没什么。”丹阳收回目光。
定宇凑近她耳边:“是在找那个蓝眼睛妖精吧?放心,他没来。听说就是个庶子,这种场合,霍家哪会让他露面。”
话一出口,他忽想起自己也是庶出,挺了挺胸膛:“当然了,庶子跟庶子也不一样,谁让咱爹没平阳侯那么能生呢。”
丹阳赶忙伸手捂他的嘴。
对面的慕图权看过来,眼神里带着警告,她悄悄松开手,对定宇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定宇吐吐舌头,总算老实了些。
宴席渐近尾声,柏梁台内的烛火燃了许久,灯花积了厚厚一层,满殿的金红辉光也透出几分倦意。
丝竹声舒缓,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慕图权与霍凛对坐,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未曾动过。
“北境九隘的雪,今年想必比京城还大些。”慕图权轻敲案沿:“侯爷此番进京,九隘的防务,不知托付给了哪位将军?”
霍凛端起酒杯并未喝,只慢悠悠地转着:“不劳王爷挂心。平北的兵虽不算机灵,守城隘的本事还是有的。”
“倒是禁军的神机营,听说年前走了水,伤了不少人?王爷掌着京畿防务,还得多上心。”
话中的嘲意显而易见。
慕图权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淡淡道:“神机营操练新式火铳,磕绊难免。总好过有些地方,领了朝廷粮饷,却连苍冥的小股游骑都挡不住,还需陛下额外拨银劳军。”
霍凛凝着冷意:“王爷说笑了。北境的兵,吃的是平北自种的粮,穿的是牤山自冶的铁,何曾劳烦朝廷破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客客气气,四周的大臣却屏着呼吸。
这两位,一个掌京城禁军,一个握平北兵权,平日奏折往来就不少争执,此刻能同坐一席,已是给足了宫宴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