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上,萧济端着酒杯,酒液晃出细碎涟漪。他望着那桌的两人,又扫过周围屏息的大臣,只觉得殿里炭盆烧得太旺,闷得人喘不过气。
“陛下,夜深了,可要先回寝殿?”身旁的太监低声询问,伸手欲扶。
萧济抬手轻轻拂开太监,自己站起身。
慕图权余光瞥见,当即止住话头:“陛下这便要走了?方才正说起北境粮道的事,还想请陛下拿个主意。”
他这话是在提醒萧济。朝政虽多由摄政王决断,但慕图权此刻叫住他,是想让他在众臣面前露个脸,显一显帝王的样子。
然萧济脚步只顿了顿,回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舅舅与侯爷商议便是,朕有些乏了。”
他谁也没看,径自朝殿外走去。殿门开启,外面寒风卷着雪沫灌入,吹得烛火一晃。
慕图权望着萧济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霍凛却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少年人,贪玩些也是常事。来,王爷。”
慕图权未接话,只端起自己的酒杯,朝霍凛虚举了举。
柏梁台是建昌宫内专设的宴饮场所,正对着开阔的太液池。池上假山连绵,月光洒落水面,碎银般粼粼闪烁。
舞姬们乘着画舫在池心赏月嬉戏,船桨搅碎水中月影,捞起又散开。
萧济饮了不少酒,凭栏站定,桥下忽然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细弱尖锐,像根针似的刺破了周围的静谧。
“娘!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会呢?”女子的声音柔得像水,“娘不要谁,也不会不要珩儿啊。”
萧济的眉心慢慢蹙紧,月光照在他脸上,泛出一层青灰。
湖边那对相拥的母子,落在他眼里像幅扎眼的画。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裹在风里,混着远处的笙歌,谁也没有听见。
桥栏上凝结起薄薄的冰碴,太液池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又过了一阵,司礼监魏其芳找不着萧济,急得寻到丹阳跟前:“郡主!您见到陛下没有?”
丹阳正看歌舞,闻言摇头:“没见着,许是在哪儿透气呢。”
魏其芳急得团团转:“各处都找了,都没有啊。”
丹阳没太意外,只当萧济是贪玩溜开了。她起身跟着魏公公往石桥方向寻去。
冬月高悬,寒星点点,太液池面浮光跃金。丹阳在石桥上来回走了两遍,连萧济的影子也没瞧见。
池心的舞姬们在捞月嬉闹,绫罗轻纱被湖风掀起。
她和折返回来的魏公公撞个正着,两人都空着手,脸色越发凝重。
“这可怎么是好?”魏其芳搓着手,声音发急,“宫宴快散了,陛下要是真不见了……”
丹阳吩咐他加派宫人四处搜寻,池心陡然炸响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画舫上的舞姬们像被惊飞的雀鸟,船桨扑通砸进水里,几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水里!水里有人!”
魏公公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丹阳扶住栏杆望过去,只见画舫旁的水面上,竟浮着两具尸体。
一大一小,大的身着天香绢宫装,裙摆被水泡得发胀,小的仰面躺着,脸蛋冻得青紫。
——是平阳侯府的世子夫人与小公子。
柏梁台顷刻乱成了蜂窝,宫人抱着脑袋往大殿跑,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酒都没醒,拽着仵作便跌跌撞撞冲往太液池边。
霍凛与霍明廷赶到时,两具尸体刚被捞上岸。望着妻儿的尸身,霍明廷从轮椅上挣扎下来,喉间滚出野兽般的呜咽。
霍凛则攥紧拳头,阴着脸,一言未发。
龙亭殿里,萧济被宫人半扶半架着进来,脸色白得像纸,浑身抖得厉害。
他坐上龙椅,死死抓着扶手:“舅舅……”
慕图权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素来严厉,此刻却放柔声音,抚了抚萧济的后背:“别怕,有舅舅在。不过是些腌臜事,闹不到陛下跟前。”
他转头对宫人斥道:“还愣着干什么?给陛下上杯热参茶!”
萧济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池里……池里有死人……是霍家的……”
“知道了,”慕图权拍了拍他的手背,“舅舅已经让人去查了,定会给平阳侯一个交代。陛下是天子,当稳住心神,莫要乱了方寸。”
他说着,亲自端过宫人递来的参茶,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
丹阳站在殿角,目睹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她方才从池边回来,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她想说话,但慕图权的目光带着明显的制止扫过来。
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萧济喝了口参茶,依旧发抖:“平阳侯会不会……会不会怪朕?”
“他敢,”慕图权的声音沉了沉,随即又放缓,“陛下是君,他是臣,哪有臣怪君的道理。真要闹起来,舅舅替你挡着。”
丹阳又想开口。
以霍家人的性子,哪有他们不敢的事。可话到嘴边,见慕图权低头温言细语地哄着萧济,连余光都没往她这边扫,终究还是没说。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闷。同样是面对凶险事,父王对萧济是百般护着,恨不得把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
对自己呢?好像总觉得她是个只能躲在后面的姑娘家,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融进殿角的阴影里,片刻后,转身走了出去。
眼不见为净。
龙亭殿的朱门虚掩着,寒风卷着殿内激烈的争吵声,直扑到丹阳脸上。她裹紧大氅,无聊地抠着廊柱上冰冷的金纹,木头冻得像铁,硌得指腹发麻。
殿内的争执越来越凶。
“查!三日之内必须把凶手捆来见我!”霍凛的怒吼震出回响,“我霍家的孙儿,在宫宴上被人扔进太液池!若三司敢搪塞,明日平北的兵就敢踏进宫门!”
刑部尚书郑钰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侯爷息怒!臣已派人围住太液池,连池底淤泥都翻了一遍……只是夜黑风高,画舫上的舞姬早吓丢了魂,实在问不出线索啊……”
“问不出线索?”
霍凛冷笑,“听说前些年查淇东颜家军饷贪腐,郑大人带人抄账册可不是这副模样。那账册堆得比案几还高,你三天就理得清清楚楚。怎么轮到我们霍家,就变成问不出线索?”
他故意抬高声调让所有人都听见:“也是,淇东如今攀上了高枝,慕图家的姑娘都嫁去颜家做了主母,郑大人自然格外上心。可我霍家呢?没福气和摄政王结亲,孙儿死在宫里,就只能干等着大人慢慢捋了?”
这话刺得丹阳在殿外都心里一咯噔。
自从她一位堂姐嫁到淇东颜家,颜大帅与父王越走越近,朝中无人不晓这层关系。
霍凛哪是在说郑钰,分明是指桑骂槐,说颜家借联姻攀附慕图家,连带讽刺父王徇私,才让郑钰对颜家尽心、对霍家敷衍。
郑钰脸涨得通红,慌忙摆手:“侯爷这话可冤死下官了!臣办案向来公允……”
“公允?,对颜家雷厉风行,对霍家就敷衍拖延,郑大人这公允,分得可真清楚!”
殿外风雪卷着寒意扑在丹阳脸上,她下意识攥紧大氅系带。
霍凛这是故意把父王、颜家、郑钰捆在一起骂。明为讨公道,实则是要撕破朝堂上那层脆弱的和气。
这哪里是查案,分明是借死者捅父王的心窝子。
“平阳侯慎言。”慕图权的声音终于响起,稳稳压住喧闹,“宫宴之上,先帝御赐的匾额还在头顶,岂容你如此放肆?大理寺按律办案自有章程,何须你动辄以平北兵戈相要挟?”
“要挟?”霍凛狠声道,“我儿明廷卧病多年,只这一个孙儿!如今尸骨未寒,王爷却让我静候章程?慕图权,你摸良心说,这宫中有多少人盼着我霍家绝后?”
“北境九大关隘,半数将士曾是我霍家带出来的。若他们知道小公子就这么没了,你说,会不会提着刀进京,问问这大雍的王法,究竟护的是谁?”
殿内霎时一静,谁都听明白了:平北大营随时可能为此事杀进长京。
郑钰急忙打圆场:“侯爷息怒,王爷息怒……臣这就加派三百人手,连夜彻查!定、定不负所托……”
“三百人?”霍凛嗤之以鼻。
慕图权沉默片刻,沉声下令:“传我令,调羽林卫协同大理寺,即刻封锁宫门,凡今夜出入太液池周遭者,一一盘查。另从内库拨银万两,先行安抚平阳侯府上下。”
“万两?”霍凛又炸了,“慕图权!你当我霍家是什么?打发要饭的吗?我孙儿的命,就值万两银子?”
后面的言语渐渐低了下去,虽听不分明,但一句句如闷雷滚过,带着说不出的凶险。
丹阳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父王想稳住局面,可霍凛根本不接茬,三司官员都想和稀泥,却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平北铁骑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堂上各怀心思,一场宫宴闹出两条人命,连查案都需靠兵戈相胁。
丹阳冻得跺跺脚,忽然觉得,霍凛说的或许从不是气话。
这大雍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这时,一名宫人自殿内走出,朝她屈膝道:“郡主,陛下请您进去。”
丹阳踏入殿门,引路宫人未带她往正殿,而是小心绕至后方寝殿。
寝殿里只点两盏烛台,光线昏淡,映得蜷在床角的萧济身影格外深重。
他身上的龙袍皱如纸团,领口歪斜,见丹阳进来,嘴角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丹阳,朕害怕。”
丹阳在床榻前蹲下,习惯地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小时候他被太傅骂哭,总这样蹭她的手心。
可手腕刚抬起,就被萧济紧紧握住:“丹阳,你别走了,好不好?”
他直直盯着她,“宫里死人了,是平阳侯的孙儿,还有他家女眷……你说,下一个会不会是朕?”
丹阳不禁蹙眉:“陛下别胡说。”
萧济摇着头,手指收紧,几乎掐进她肉里:“反正朕不让你走了,不要等开春,丹阳,你现在就得留在这儿,陪着朕。”
丹阳没听明白他口里的开春何意,想抽手:“陛下松开,疼。”
萧济恍若未闻。
“陛下,”丹阳试着动动手腕,“外头还乱着,父王他们……”
“不管他们。”萧济打断她,把脸埋在她小臂上,“你陪着朕就好,只有你能陪着朕。”
外间又传来霍凛的怒声,丹阳不由得想起霍昀廷,喧闹声中,那双总是带着冷意的蓝眸,在她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