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在丹阳从鬼市回来后的几天就重新开放了。
周子靖来霍府接她时,丹阳站在廊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锻造院道个别。
这几日两人没怎么说话,就算同桌吃饭,霍昀廷也只低头吃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看来是真忙,除了看书画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间满是铁屑的院子里。
丹阳见过他亲手打磨的火铳,短管样式,只填半铳药就能击穿院角老梅树的树干,铅弹深深嵌在木心里,铳口连青烟都散得比寻常火器快。
锻造院里传出嗡嗡的锯磨声。
霍昀廷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块玄铁在砂轮上打磨,火星四溅。
丹阳站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没往里去:“掌教,我回山门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
锯磨声没停,像是没听见。
丹阳从袖中摸出一颗夜明珠,放在门框上:“上次答应给你的夜明珠,我放这儿了。另外两个瓶子,等年后我回家,再给你带过来。”
说完,她福身行了一礼,转身要走。
嗡的一声,锯磨声戛然而止。
霍昀廷转过身,玄铁还捏在手里,蓝眼睛亮得有些冷,先看了看廊下的丹阳,又扫过门框上那颗圆润的珠子。
“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些?”
丹阳捏着衣摆,头垂得更低:“掌教……还想听什么?”
“我是藏流阁的人,这事让你这么不自在?”
丹阳连忙摇头:“没有……”
“没有?”霍昀廷深吸一口气,“慕图丹阳,你别学鸢了,还是先回去学学怎么撒谎吧!”
廊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院里的花草早已枯萎,光秃的枝桠孤零零地戳在雪地里。
丹阳对他拱了拱手,一步一步向后退:“……我先告辞了。”
刚退到阶下,手腕突然被人拽住,霍昀廷的掌心带着玄铁的凉意,将她往旁边一拉。
“别走,”他声音低沉,几乎贴在她耳边,“说清楚,我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你就这么介意?”
丹阳被他圈在臂弯与墙壁之间,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铁腥味。心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沉甸甸、湿漉漉的,千头万绪缠在一起,理也理不清。
她使劲挣了挣手腕,没挣脱,只好望着他的眼睛:“我真的得走了。”
霍昀廷的手稍稍一松。
丹阳趁机退开两步,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脸上那层冷硬渐渐化去,浮起掩饰不住的失落,像被霜打蔫的草。
沉默片刻,他语气陡然冷厉:“把你那珠子拿走!我藏流阁里,要什么没有,缺你这点东西?爱给谁给谁去!”
哐当一声,他转身摔上院门。
里面又响起锯磨声,比先前更急更响,嗡嗡的像是要把谁的骨头磨断,又像是要把所有憋闷的情绪,全都磨进这刺耳的噪音里。
丹阳站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退了几步,没去碰门框上的夜明珠,转身走向等在府门口的周子靖。
疫病来得虽急,墨门却并未乱了方寸,山门重开后不久,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几日,周子靖总在丹阳跟前转悠,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驾着飞鸢在江宁救人时,如何被百姓们捧得像天神下凡。
丹阳蔫蔫的,连眼皮都懒得抬。
周子靖问:“你这是怎么了?魂儿飘哪儿去了?前阵子的病还没好利索吗?”
两人正坐在学堂里。年底的总考眼看就到,文试武试连番来,平日安静的屋子此刻满是琅琅书声。
丹阳趴在桌上,被问得心烦,随手抓过本书扣在脸上:“没病,就是累,不想说话。你快去背书,别烦我。”
这么魂不守舍,结果便是第一场文试考得一塌糊涂。以往闭着眼都能答上的题,这次写得颠三倒四,最后一道大题更是直接交了白卷。
掌教殿里,几位掌教对着卷子发愁。
颜芷捏着丹阳的答卷,啧了两声递给霍昀廷:“这小郡主是把考场当卧榻了吧?答成这样,我都想给她磕一个。”
霍昀廷瞥了眼卷子,没说话。
颜芷觉得稀奇:“你这反应也太淡了吧?”
“不然该如何?”霍昀廷抬眼看她。
“往日里你对她最是严苛,”颜芷敲着桌面,“好不容易等来年终大考,她写成这鬼样子,你居然连句损人的话都没有?”
颜芷与他相识多年,哪能看不出他那点藏在冷漠底下的别扭。一提到慕图丹阳,他眼底就多了层说不清的郁结,这让颜芷又惊又乐,强忍着看戏的心思。
她把卷子扯回来,蘸了朱砂笔,直接在卷首批了个“丙”,连点安慰性的辛苦分都没给。
她状似随意:“江宁疫病那阵子,听说这小郡主病得厉害,封山时是住在你那儿?”
霍昀廷嗯了一声。
颜芷捂嘴轻笑:“那你们……该不会是……你欺负人家了?”
霍昀廷横了她一眼。
颜芷琢磨着也对,霍昀廷这棵栽在冰窖里的铁树,浑身是刺,别说开花了,怕是姑娘站在跟前,他也未必懂得什么风花雪月。
“那究竟是为何?”她追问。
“她知道我的身份了。”霍昀廷终于松了口。
其实他藏流阁少主的身份,从未刻意瞒着,只是知晓的人不多。除却霍家人,颜大帅算一个,自幼一同长大的颜芷自然也清楚。
颜芷正经起来,大致猜到他郁闷的由头:“那她……是个什么态度?”
“瞧着不怎么欢喜。”
颜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你也知道,藏流阁自老阁主起,就对外宣称无国无家。她毕竟是大雍的郡主,在意你的出身,再正常不过。”
霍昀廷垂下长睫。
颜芷叹了口气,将另一杯刚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她心下明白,霍昀廷这人,论机关术是百年难遇的天才,逐鹰榜上最年轻的佼佼者,可在人情世故,尤其是儿女情长这事上,简直像块木头。
她带着几分同情道:“吟曦,你知道慕图家是怎么发迹的吗?”
霍昀廷脸上明晃晃写着愿闻其详。
“太祖爷还没登基时,慕图家的先祖就跟着他打天下了。后来太祖平定四方,在长京称帝,封了身边最骁勇的四员大将为异姓王。其中一位在慕图关一战封神,便被太祖钦点为慕图王。百年来,四王反了三王,唯有慕图家,世代以封号为姓,对大雍、对萧氏,忠心不贰,从未变过。”
“听说慕图家先祖早年是街头乞丐,无名无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后来立下赫赫战功,才定下家训,头一条便是‘忠君卫国,白衣莫违’。”
霍昀廷的眉峰终于蹙了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以她的身份,往后无非两条路。要么,进宫做慕图家下一位皇后;要么,找个与她志同道合、一心卫国的夫婿,二人并肩提剑守山河。”
颜芷看着他,语气认真,“吟曦,无论她选哪条路,似乎都和你走不到一块儿。”
她追问:“现在,明白她为何对你的身份耿耿于怀了吗?”
霍昀廷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颜芷看得着急,真想伸手扇醒他。
她咬着牙道:“你到底在生什么闷气?觉得她是嫌弃你?那是嫌弃吗?她分明是……有点喜欢你啊!”
两日文试结束后,墨门弟子们最期待的武试终于开场。
依照山门规矩,专司器物制作的机关斋与锻造斋不参与拳脚比试,其余飞鸢、飞弩、飞焰三斋的弟子则需在演武场列队,由各斋掌教带队,依次上场较量。
演武场早已布置妥当:
东西两侧立着三丈高的木墙,墙下挖出一丈宽的壕沟,沟内未放水,铺着细沙以便查验落地足迹;北侧并排竖着十二面箭靶。
南侧高台上,三位老执事正襟危坐,手持朱笔与梆子,担任监考官,专司记录规程与胜负。
首场为统考,考查基础功夫:骑马越墙、跃沟、射箭,以及刀枪剑戟的套路对练。
比试从飞弩斋开始,场中早已按八卦方位安置了八个机关傀儡,关节处嵌有标着乾、坤、震、巽等字样的铜环活扣,击准便会散架。
颜芷一身利落劲装站在队前:“都记好规矩,一炷香内,击散四具傀儡为合格,六具为优等,若能击散八具……算你们没白吃我飞弩斋的饭!”
弟子们齐声应和,个个腰悬弩机,箭囊饱满。
首名上场少年深吸一口气,掣出弩机,机括咔嗒一响,箭离弦锐啸,本是射向离位,半空突折转方向,擦风直扑坤位傀儡,哐当一声,铜环应声碎裂,傀儡散作一堆木片。
场外喝彩阵阵。
丹阳激动地捏住周子靖的胳膊:“天爷,什么箭竟能转弯?”
周子靖看得目不转睛:“颜掌教的‘回锋弩’秘技,据说能绕树三匝!!”
飞弩斋弟子接连上场,弓弦声此起彼伏,傀儡散架声不绝于耳,颜芷在场边踱步督导。
待最后一名弟子考完,老执事敲梆通报:“飞弩斋:优等七人,合格十九人,劣等二人!”
两名劣等弟子垂头丧气,颜芷瞪了他们一眼。
演武场风沙微扬。
飞弩斋弩试刚毕,场中又推入十架铁管火铳,铳身黝黑,管尾引信可见,此乃飞弩斋附加考项:火铳试。
老执事敲梆宣规:“火铳考规:三十步外立靶,三发一中为合格,三发全中为优等。装弹超时、引信哑火,皆算失格!”
颜芷叉腰:“都瞧仔细了!倒药要匀,塞弹要实,引信防潮!”
她随即从架上拎起一杆演示。
事实上,火铳威力的确胜于弩机,三十步外可击穿两寸厚木板,但毛病也多,逢阴雨天火药易潮成烧火棍,装弹慢,弩箭上弦眨眼之事,火铳却需倒药、塞弹、点火一套流程,此时弩箭早至眼前。
首名上场弟子手微抖,倒药撒漏了半瓢。
颜芷骂道:“手抖什么!你家用这点药够打鸟的吗?”
弟子慌忙补药塞弹,点燃引信,巨响后铅弹偏靶。
颜芷又骂:“说了多少次了,瞄准再扣!弩机靠腕力稳准头,火铳全凭手感控药量,平时教的都记狗脑子里了!”
后续弟子渐稳,一少年动作麻利,倒药、塞弹、点火一气呵成,三发全中靶心,引来周遭喝彩。
硝烟混硫磺味弥漫开来。
颜芷转头对霍昀廷抱怨:“这玩意儿带劲是带劲,可真上了战场,你第二发还没装,人家弩箭早射穿喉咙了,你们藏流阁飞鸢研究得透彻,就不能把火铳改改吗?”
霍昀廷望着硝烟中靶位,这批火铳铳管弧度是他依弩机张力核算,看来还需要重新调整。
火铳试毕,老执事报绩:“火铳试:优等三人,合格十二人,失格五人!”
颜芷步下高台,见霍昀廷还站在阶前观察弹痕。自前日被她点透,他眉头似展,嘴角带似笑非笑之色。
“下场该你们斗鸢了,”颜芷故意逗他,“要不我替你去?省得你同一群孩子计较。”
霍昀廷带几分傲气:“你会斗鸢吗?”
颜芷脸上笑意倏淡:“萧若白教的。”
“哦,”霍昀廷拖长调子,话带刺儿,“禹王那老东西还没死啊?”
颜芷眸冒火星。
霍昀廷不罢休,又补道:“我说你怎么儿女情长看得透,原是亲身试过,感触颇深。”
此话戳中颜芷火处,她抬手摸向腰间弩机,恨不能立时给他一箭:“霍昀廷,你找死!”
飞弩斋比试刚结束,演武场西侧的升鸢台便推入两架飞鸢。依山门规,飞鸢斋弟子需抽签两两较量,十八支竹签插于木筒,同色签者为对手,鸢身中三箭则负,若坠鸢直接判输。
丹阳伸手入筒一摸,抽得朱红竹签,转头见周子靖举着同色签。
幸年终总试只由掌教观赛,无需亲自下场,若抽中霍昀廷,怕有人要吓得腿软了。
进鸢前,丹阳还拍周子靖肩假客气:“子靖兄,点到为止啊。”
可飞鸢甫升丈高,她眼底杀气已露。文试考砸的憋闷、连日心绪烦乱,皆借操控杆倾泻而出。
飞鸢翅动风响间,丹阳猛追操控,鸢喙短箭连发,专攻周子靖飞鸢腹部。不过半炷香,周子靖鸢腹已插四箭,小铜铃叮当乱响。
周子靖从鸢腹探出头:“不是吧丹阳?考个试而已,你想射我下来喂沙子吗?”
丹阳拉升鸢头,骤俯冲而下,又出一箭:“认真些!早考完早完事,咱们还得赶紧回家过年呢!”
天上鸢鸣愈急,双鸢影逐沙地盘旋。
老执事眯眼记数,梆声急促:“飞鸢斋,慕图丹阳中四箭;周子靖中五箭!”
颜芷在台下笑得开了花:“你瞧上的这个小姑娘,模样俏生,打起架凶得像只小老虎,哈哈哈哈……”
霍昀廷目光始终追着天上那架灵活飞鸢,嘴角绷紧之色稍缓。
终是丹阳占上风,周子靖飞鸢右翼中关键一箭,操控失灵,摇晃降落场中。
丹阳随之落地,向周子靖深鞠一躬:“子靖兄,承让。”
周子靖摆手扶腰:“罢了罢了,是我小瞧姑娘家了。”
丹阳武试成绩不错,总算出了口文试失利的恶气。从演武场出来时,她脚步轻快了不少。
一抬头,看见霍昀廷负手站在廊下,一身玄色轻甲衬得他身姿格外挺拔。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丹阳拱手行礼:“掌教。”
视线里那双皂色靴子稳稳立在青石板上,半晌没有移动。
周围陆续有弟子经过,见到霍昀廷都匆匆行礼后快步离开。丹阳也想照做,刚抬脚想绕开,手腕再次被他轻轻握住。
她惊讶地抬头,演武场人来人往,他半点不怕被人瞧见。
“考得不错。”霍昀廷的声音不高。
丹阳意识到他是在夸自己,脸颊红到了耳根,讷讷道:“多、多谢掌教。”
这时,演武场内轮到飞焰斋比试。焰弹在空中炸开朵朵火光,砰砰的闷响震得人耳膜疼。
霍昀廷似乎又说了句什么,但丹阳被炮声完全盖过,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只好凑近些,提高声音问:“你说什么?”
霍昀廷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擦过她耳边,压过了远处的爆炸声:“我说,慕图丹阳,我那两个瓶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又一枚焰弹在半空炸开,金红的光映亮他的侧脸。
丹阳被震得皱眉。
一双手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是霍昀廷的袖筒,带着轻甲的微凉,贴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奇异地隔绝了周围的喧嚣。
她下意识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喊道:“不是说好年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