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东的初冬已至,落了几场薄雪。霍府的屋檐上积着未化的残雪,衬得天空灰蒙蒙的。
丹阳这半个月汤药不断,比吃饭还勤,总算把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连绵的雪落个不停,院角梅树的枝桠已在严寒中悄悄抽芽。
霍昀廷在廊下支了张书案,提笔在纸上勾画,笔尖游走,渐渐显出形状。
丹阳裹着厚实的大氅从屋里挪出来,走到他身后,探着头看。
“画什么呢?”她问。
“飞鸢图。”霍昀廷头也没抬。
丹阳扯来个蒲团,在他身边坐下,手支着腮帮看了好一阵。
“霍昀廷,你这驾鸢的本事,谁教的?”
霍昀廷抬眼反问她:“那你的又是跟谁学的?”
丹阳道:“在墨霞山学过些时日。跟你一同上过逐鹰榜的期门军大统领凌常山,算我半个师父。”
她偏过头看他:“你呢?”
霍昀廷笔尖蘸了蘸墨:“凭什么告诉你?”
丹阳嗤笑一声:“随便聊聊呗,你这府里半点趣味都没有,雪又下得这么大,闷得人发慌。要不,你教我做机甲?”
“不教。”
丹阳气呼呼地拍了下案几:“不教就不教,谁稀罕!”
她一骨碌爬起来,裹紧大氅就要走,刚到台阶前又折返回来,抓起一张画好的机甲图,瞪着眼道:“画的什么玩意儿,难看死了!”
霍昀廷搁下笔:“慕图丹阳,你就闲到这份上了?”
自生病以来,丹阳终日躺着休养。江宁县的疫情还未平息,广玉终日忙碌看诊,周子靖忙着送药,倒成了她一个闲人。
她板起脸问:“山门到底什么时候解封?总不能一直关到过年吧?”
离年底不到两个月,定宇的信早已送到,信里反复问她回不回京。中秋没回去,若过年再不回家,那小子怕是真要冲到淇州来。
“你操心倒宽。”霍昀廷丢开图纸,转身回屋。
丹阳独自站在殿外,伸手去拨廊下横斜的梅枝。一捧细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打在青案上,洇湿了几张图纸。
她手忙脚乱地要去擦拭。
霍昀廷走出来,踏进院中雪地,回头瞥她一眼:“走不走?”
丹阳拎着张湿了的纸,偏头问:“去哪儿?”
霍昀廷没好气道:“给你找个地方待着,省得在这儿添乱。”
淇东的雪不似长京那般凛冽,风卷着雪沫拂过脸颊,像柳絮般轻柔。马车驶出府邸,绕过桃叶渡,最终停在一条死胡同口。
前面没了路,只剩一堵高墙立在眼前。
霍昀廷先下了车,丹阳裹紧大氅跟在一旁,仰头望着覆雪的墙头:“咱们要跳上去?”
霍昀廷点了点头,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跳。
丹阳脸上露出犹豫。她大病初愈,浑身力气恢复了几成还难说。但来都来了,不跳反倒辜负了霍掌教这番心意。
于是脚下一旋,凌空跃了上去。
那墙着实高,丹阳站在顶上能望见周围好几条街巷。不远处的宅院里,几个孩童正在堆雪人,给雪人插上萝卜当鼻子,手里还攥着糖葫芦。
她踮脚眺望,正想叫霍昀廷也上来,却见墙下那人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
她瞪着眼,看他将玉牌嵌进一道石缝里,严丝合缝,青砖墙像一扇活络的门,缓缓向里转了半圈。
丹阳没站稳,差点被带得摔下去:“哎哎哎……”
霍昀廷施施然迈进门内,抬头瞧着她,毫无歉意:“下来吧。”
丹阳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哪是给她找乐子,分明是霍昀廷自己乐在其中。
进了门,原本的死胡同豁然开朗。霍昀廷显然熟门熟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口古井前。
井口又大又圆,三四个人并排站进去都绰绰有余。
雪下了好一阵,丹阳凑过去瞧了眼,是口没水的枯井。
“跳吧。”霍昀廷又开口。
“又跳?”丹阳这回学聪明了,摇头退开几步。他这分明是变着法把她当傻子耍,她才不上当。
霍昀廷斜她一眼:“你不跳?”
丹阳裹紧大氅:“要跳你先跳。我下去了,保不齐你又找出条新路。”
“爱跳不跳。”霍昀廷足尖轻点,如一片叶子般悠然落进井里。丹阳挑眉,见井沿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她在井口喊:“霍昀廷!霍掌教!”
井下的人不耐烦了:“喊什么,赶紧下来。”
丹阳这才放心跳下去。一落地就冷得打了个哆嗦,井里冷得像冰窖。
霍昀廷抬手拂去她发上的雪,丹阳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碰,脸颊顿时烫起来。
霍昀廷幽幽道:“慕图丹阳,你多久没洗头了?”
丹阳方才还热烘烘的脸蓦地一冷,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闭嘴!”
他们并肩往地道深处走去,狭窄的甬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两侧挂满了一串串灯笼,红红绿绿的光晃得人眼花。绸缎庄的幌子紧挨着铁匠铺的风箱,油糕摊子的甜香混着药材的苦味飘散在空中,吆喝声、算盘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混杂在一起,比长京最热闹的街市还要喧闹纷杂。
这便是传闻中的鬼市,如一座地下城池般隐藏在暗处,比战乱的地面上更显烟火人气。
霍昀廷递来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自己也戴上了一张。
丹阳接过来扣在脸上,眼睛在面具孔里骨碌碌转着,早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
她挤在人群里东瞧西看,在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拿起个玉色小瓶掂了掂:“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嗓门洪亮:“姑娘好眼力!这是水碧丸,那是玉清丹,眼下疫病流行,正适合备着;还有这百花露,专治蛇蝎毒,一抹就见效!”
他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一个红瓷瓶,“这个才是好东西,专供妇人求子转胎的,药王谷直供,假一赔十!带点儿?”
前面几样丹阳听说过,转胎药是头回见。她指着红瓶问:“怎么转?女胎转男,还是男胎转女?”
“红的转男,蓝的转女!”摊主拍着胸脯保证。
丹阳更疑惑了:“孩子没生下来,谁知道是男是女?既然不知道男女,该吃哪种?”
摊主被问得一愣,挥手赶人:“去去去,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后面客官还等着呢!”
往前几步,另一个摊子更显古怪,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搭着个破窝棚。棚里时不时传出女子凄厉的惨叫,不一会儿,钻出来个人,脸上缠满纱布,脚步虚浮不稳。
摊主满手是血,扬声喊道:“下一个!”
一个戴面具的姑娘立刻往前挤:“到我了到我了!”
她刚进去,惨叫声又响起来。丹阳拉了拉霍昀廷的衣角:“这是在做什么?”
“整容的。”霍昀廷言简意赅。
“整容?”丹阳觉得新鲜,“什么意思?”
“丑的变美,黑的变白,胖的变瘦。”
人群中,丹阳忽然踮起脚,凑到霍昀廷的青铜面具下,面具边缘露出的下颌线条白皙如玉。
她屈指敲了敲他的面具,打趣道:“那你这张脸生得这么好看……该不会也是整出来的吧?”
霍昀廷懒得接话,含糊应了声:“嗯。”
谁知丹阳竟真的在摊子后排起了队。
霍昀廷瞥她一眼:“你也要整?”
丹阳伸长脖子往前瞅,眼睛发亮:“我想问问,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染成蓝的。”说着,还冲他眨了眨眼。
霍昀廷给了她个白眼:“染完去前面当铺找我,别乱跑。”
前面几个姑娘拉着丹阳说变美的法子,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心思早已飞远了。
鬼市最大的当铺归属藏流阁,霍昀廷刚踏进门,两侧小厮就拱手行礼:“少主好。”
他颔首,往内堂走去:“外面有个姑娘,长得不错的那个,你们留意着点,别让她闯祸。”
小厮为难:“少主,来鬼市的都戴面具,哪……哪个姑娘?”
霍昀廷面不改色:“戴面具也瞧着也不错的那个。”
小厮:“……”
霍昀廷转身朝人群里喊:“慕图丹阳。”
“哎!”整容摊前的少女立刻应声,还跳起来挥了挥手,生怕他看不见。
霍昀廷看向小厮,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下清楚了?
丹阳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窝棚里悬着盏油灯,光线昏暗。一张破旧的青案上堆满了瓶瓶罐罐,案下抽屉半开着。
旁边一张竹榻,一面缺了角的铜镜。整容师举着两把小刀,上下打量她:“小姑娘,哪儿不满意?”
刀子闪着寒光,丹阳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没没没……我长得不错。就是……”她往前凑了凑,眼睛瞪得溜圆,“老伯,眼珠能变颜色吗?”
整容师一拍大腿:“巧了,能!”
他拉开案下一个大抽屉,搬出一排小格子盒,里面摆着些水晶似的小圆片,红的、绿的、蓝的,很是好看。
“挑一副!”
丹阳迟疑:“能行?”
“放心!大雍地面上,就没有我巧手张弄不了的脸面!”整容师拍着胸脯保证。
丹阳借着灯光挑了副最蓝的,像浸在水里的宝石。整容师用小镊子夹出来,让她睁大眼睛,要往眼球上贴。
丹阳顿了顿:“这……还能取下来吗?”
“当然!”整容师吹嘘道,“我这手艺,化腐朽为神奇,要取要戴,随你便!”
丹阳这才放心躺上竹榻。水晶片贴上眼球的瞬间,有点刺痒,但那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她凑到铜镜前照了又照,虽不及霍昀廷那双眼睛好看,倒也真成了蓝眼睛,新奇得很。
当铺偏厅里,霍昀廷坐着喝茶,掌柜满脸堆笑,刚要把账本递上来,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霍昀廷!”
掌柜一愣的工夫,霍昀廷已经站起身。丹阳像阵风似的跳进来,几步冲到他跟前,故意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你瞧,真的变蓝了!”
她那双原本乌黑明亮的眸子,此刻覆着一层剔透的蓝色,衬得眼神更加灵动。她仰着脸追问:“好不好看?”
霍昀廷淡淡道:“世道真是变了。放在十几年前,你这尊容敢出门,不被打个半死,也得落个残疾。”
丹阳脸上的笑容凝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她抿了抿唇,小声问:“你小时候……经常挨打吗?”
霍昀廷挑眉:“你说梦话呢?”
“我听子靖说……”丹阳盯着他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该不该提起那些传闻。
“他说什么?”霍昀廷转头看她,语气平静,“说我八岁就打断了霍明廷的腿?”
丹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自小只有打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动手。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小时候一定过得不容易。
她一心想拥有的蓝色眼睛,曾是他洗不清的罪证,是别人用来戳他痛处的刀子。想到这儿,心里突然堵得慌,像是好好的糖块卡在喉咙里,甜味没尝到,反倒泛起一阵涩意。
沉默了片刻,丹转身就想走:“我去把这东西摘了。”
手腕被霍昀廷轻轻握住,他力道不重,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又去哪儿?”
“摘了啊。”
“坐下。”霍昀廷把她按回椅子上,眉头微蹙:“挺好看的,先戴着。”
丹阳愣了愣,嘴角忍不住又翘起来,带着点小窃喜:“我挑了好久呢,这副最像你的颜色。”
霍昀廷屈指敲了敲桌面,让掌柜递账本。掌柜双手奉上,偷眼瞄了瞄丹阳,欲言又止。霍昀廷瞥他一眼:“无妨,自己人。”
掌柜这才开始报这些日子的进项。
丹阳起初没在意,直到“藏流阁”三个字钻进耳朵,她抬起头,直直看向霍昀廷。
他是藏流阁的人?
霍昀廷安静地听着掌柜汇报,漫不经心地翻过账页。掌柜说完,又请示道:“少主,新货昨日到了,要去库房看看吗?”
霍昀廷挥挥手让他退下。
内堂里只剩他们两人时,丹阳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都带了点颤:“你……是藏流阁的少阁主?”
他怎么会是藏流阁的人?这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再看他那双天生的蓝眸,答案似乎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霍昀廷抬眸看她,语气听不出情绪:“怎么,我不是大雍人,让你失望了?”
失望吗?好像有一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捧着满盅的蜜水走在路上,冷不丁被人撞翻了,甜意洒了一地,只剩个空盅在手里晃悠。
从鬼市回府的马车上,静得能听见车外雪粒打在篷布上的轻响。丹阳一直掀着车帘,侧脸对着窗外,假装在看雪景。
她觉得自己挺矫情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他是什么人,与她何干?
可她到底在在乎什么呢?
不敢深想,也想不明白。
只觉得眼前好像隔了层雾,明明前一刻还能并肩说笑,此刻却突然看清了,他们要去的路,或许根本不是一条。
马车在霍府门口停下。霍昀廷没等她,自己先下了车,转身进府就没了踪影。
丹阳裹紧大氅跟进去,府里的积雪早被下人扫干净了,廊下的红梅正开得旺盛,冷香一缕缕飘过来,落在衣襟上,让心里那点说不清的酸涩,显得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