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坐稳,把那张血糊糊的纸条往霍昀廷面前一递,献宝似道:“但我找到了这个,掌教,要不我们交换一下所知细节,您觉得如何?”
纸条上的血渍未干,黏糊糊地沾着点布屑,霍昀廷简直没眼看。
丹阳故意对着纸条吹了口气,看着血渍慢慢晕开。
霍昀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慕图丹阳,我要吐了。”
旁边女子适时递上一杯清茶。霍昀廷接过饮下,才勉强压住胃里翻涌的恶心。
丹阳瞧着主仆二人这般熟稔默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把烂纸叠好,小心塞回自己袖中。
霍昀廷的表情更精彩了。
马车里一时寂静。女子专注地整理着车内杂物,她绛色衣领镶着一圈银线,衬得脖颈纤细白皙。
整理完小几,她又往炭盆里添了块炭,指尖纤细,指甲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抬手间姿态柔若流水,裙摆随之散开,如半绽的花朵。
世人皆爱美,丹阳看得有些出神。
又见人家坐下时腰背挺直,肩线微溜,显得既端庄又柔媚;说话时眼尾微弯,一点风情全含在眸子里。
丹阳不自觉地也挺了挺自己的肩,悄悄低头看了眼,今日穿了件束腰的碧色袄裙,衬得身板直溜溜的,像棵没长开的青竹。
霍昀廷见她瞧来瞧去,心下奇怪她究竟在打量什么。
终于,丹阳忍不住开口:“姐姐,你这裙子真好看。”
女子温柔一笑:“姑娘若喜欢,改日我用同样的料子给你也做一身。”
丹阳乐呵呵地点头。
霍昀廷顺着她的目光朝下属扫了一眼,表情见鬼:这种料子粗劣又过时,到底哪里好看?
不料他这一瞥刚好被丹阳捕捉到。她当即板起脸,心比脑快,手比心地指向霍昀廷:“你看什么看?”
霍昀廷被问得一怔:“什么看什么?”
丹阳被自己的莽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如鲠在喉,瞪着霍昀廷,脸都憋绿了。
他却轻飘飘地打断她:“临时考你一事,疫病通常因何而起?”
丹阳心大,马上忘了那点别扭,坐直正色道:“自古疫病多发于冬季,消亡于高温夏季,近水之地易爆发疫情,因毒随水散,就像江宁县,汤水河流经其地界。”
“所以你认为江宁此次疫病,起因在水?”霍昀廷问。
丹阳思索片刻:“应该不是。”
“为何?”
“汤水河是梨凉河支流,流经江宁又过隔壁田水镇。若真是水的问题,疫情应早已传开才对!”
霍昀廷没急着否定:“慕图丹阳,毒,难道只随水散吗?”
丹阳想了想,犹豫道:“还有……气?”
霍昀廷道:“从前两军交战,一方常会紧盯对方行军路线,尤喜控制水源,往上流抛掷死鼠、牲畜尸体。但如今,只能控水吗?”
丹阳只觉手脚发凉:“你是说……毒可投于空中?”
霍昀廷几不可察地抬了下眉峰。
丹阳吞了口口水,喃喃道:“掌教,你还记得上次飞鸢斋夜里渡河操练吗?”
“记得,”霍昀廷刻意戳她肺管子,“你差点淹死。”
“我不是说这个,”丹阳蹙眉回忆,“那晚有几只鬼头鸢从江宁上空飞过,盘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从前苍冥人就在汛期往河里投过毒。”
“这次……”她深思片刻,得出一个大胆而谨慎的结论,“疫病源头仍是飞鸢投毒,只不过不是投在水里,而是直接洒向了空中。”
霍昀廷扯了下嘴角:“你说是就是吧。”
见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丹阳笃定他必是查到了什么。她双臂环抱胸前:“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霍昀廷叩了叩车壁:“你不是会猜吗?有本事再猜猜看啊。”
丹阳被他这副样子噎得说不出话,索性敛了神色转过头,盯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马车一路向东驶入城中,穿过扫帚巷往东一拐,钻进老虎巷,便是淇州城最热闹的双桥门大街。
街道宽敞,两旁店铺林立。
胭脂铺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成衣铺的门帘被进出的顾客不时掀开,隔壁香料铺大门敞着,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到街上,混着市井的喧闹。
丹阳掀起车帘一角:“咱们是要去回春堂?”
回春堂是个江湖郎中开的医馆,小有名气。听说郎中出自药王谷,平常百姓来看诊,分文不取,就算疑难杂症要收费,也比别家便宜不少。
苍冥人投毒需要毒源,穷苦人无权无势,成了最现成的“器皿”,哪天不见了,也没人深究。这世上看似便宜的东西,往往背地里要付更贵的代价。
霍昀廷对车夫道:“靠边停。”
马车刚停稳,丹阳还没回过神,就被霍昀廷赶下了车。他语气淡淡:“路你也认得了,自己去吧,别赖着不走。”
丹阳一把攥住快要落下的车帘:“你不陪我一起?”
霍昀廷懒洋洋瞥她一眼:“我为什么要陪你?”
丹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剑上:“回春堂水深,万一有歹人,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慕图丹阳,”霍昀廷屈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带着点傲气:“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能不能装点别的?有时候,这里比你的剑管用。”
马车轱辘一转,扬起的尘土扑了丹阳一身,她站在胭脂铺门前,气得脸色发青。
这人怎么回事?之前真不该夸他好心。
暮色渐沉,最后一缕残阳没入山坳。双桥门大街的铺子陆续收摊,长街渐渐安静下来,街头摊位盖着雨布,被夜风吹得鼓胀,像一座座小山包。
丹阳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扒着墙缝从街角探出半个脑袋,紧盯着不远处那间还亮着灯的屋子。
整条街上,唯独回春堂还亮着光,檐角的光晕里,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扑闪着。
她抱剑立在医馆门口,侧耳听了听动静。足尖在墙头轻轻一点,身子如叶片般掠上屋顶,手按瓦脊,猫腰朝前挪,裙角扫过瓦片,带起几星尘土。
转到后院时,风卷着枯叶在墙角打转。这院子和前面整洁的模样完全不同,一排矮房歪歪扭扭立着,门板漆皮卷了边,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墙上钉着的木牌被雨淋得发黑,上面斑斑驳驳写着三个楷书小字:存尸房。
丹阳足尖点地,悄无声息落入院子,脚刚沾地就皱了眉。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偏偏没有半分腐臭味。
这天气,就算尸体处理得再好,也不该一点味儿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借着门缝漏进的月光,能看见并排放着的案板,上面空荡荡的,连块遮布都没有。
丹阳伸手摸了摸案板,指尖一尘不染,估计时常有人出入,可谁会天天来存尸房?
正纳闷时,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踩在碎石子上咯吱作响。紧接着,一点灯笼光从月亮门那边晃过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丹阳心头一紧,左右看了看,瞥见旁边立着个旧木柜,来不及多想,拉开柜门就钻了进去。
柜板磕到膝盖,她疼得龇牙咧嘴,反手带上门,只留一条缝朝外看。屏住呼吸的刹那,听见脚步声正一步步朝存尸房挪来。
柜子里寒气逼人,有东西冰凉地蹭过小腿。丹阳垂眼一看,差点魂飞天外。
是只青紫色的脚,肿得发亮,乌黑的趾甲蜷缩着,脚腕上几道伤口还凝着暗红的脓血。
一股腥甜混着**的气味钻进鼻腔,她慌忙抬手捂嘴,喉间一阵翻涌,死死忍着才没吐出来。
透过柜门缝隙,丹阳瞧见一个灰衣大夫提着灯笼进来,山羊胡子上沾着些药渣。
他把灯笼往案头一挂,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大夫弯腰拉开最边上的柜子,拖出一具尸体往案板上一撂,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寒光一闪,他手里的小刀利落地划开尸体眼角,乌黑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捏着琉璃瓶接住,滴答、滴答,瓶底很快积起一层黑红。
他晃了晃瓶子,又去拉另一具柜门。
有的尸体割了手腕,有的竟直接剖开心口。刀刃划开皮肉的轻响,血珠坠入瓶底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丹阳缩在柜子里,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眼看大夫的手就要摸到她藏身的柜门,丹阳心一横,反手抽出匕首。不等对方反应,一脚地踹开柜门,人如离弦之箭扑出去,胳膊死死勒住他脖子。
大夫猝不及防,手里的刀当啷落地,双脚在地上乱蹬,带倒了旁边的水盆,水泼得满地都是。
慌乱中,他反手一抓,刀刃刮过丹阳胳膊,一阵刺痛传来,血珠顺着衣袖往下渗。丹阳眼睛都红了,非但没松劲,反而勒得更紧。
渐渐地,那人的脸涨成紫黑色,额上青筋突突跳着。丹阳不敢拔剑怕弄出声响,手腕一转,短匕狠狠扎进他脖颈。
挣扎骤然停了。
丹阳浑身脱力,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撑着案台大口喘气,掌心传来黏糊糊的触感,不知是血还是汗。
小臂一阵灼痛,低头一看,那道被划破的伤口上,正沾着点黑红的血,是尸体身上的毒血。
“糟了……”这血肯定是疫病传播的关键。她腿有些发软,转身想找水冲洗。
哐当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群人涌进来,个个横肉满脸,手中弓弩齐刷刷对准她。
领头的三角眼老头用苍冥话喝道:“捆起来!”
丹阳摸到剑柄,就见几支箭羽已离弦寸许,再动一下怕是要被射成筛子了。她咬着牙松开手,眼睁睁看着粗麻绳缠上胳膊。
冷不防后颈一麻,一根银针扎了进来。丹阳眼前一黑,最后瞧见的是那群人脸上阴恻恻的笑。
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