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丹阳费力地睁开眼,一股浓烈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甜腻的药味,熏得人胸口发闷。
地牢里比存放尸体的屋子还要昏暗,只有墙角一盏油灯闪着豆大的光,火苗忽明忽暗,把周围照得影影绰绰。
丹阳试着动了动,发现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锁着。
她朝旁边瞥了一眼,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好几只木笼并排摆着,每个里面都塞着一个人,或者说,是快要死的人。
有的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笼顶,嘴巴半张,喉咙里发出怪响;有的浑身不停抽搐,皮肤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双手在笼子上乱抓,指甲都已剥落。
吱呀一声,牢门被推开。
两个穿着黑衫的人走进来,手里端着木盘,上面摆着几支竹管,管子里是粘稠的黑液。
他们径直走到最边上的笼子前。笼子里的人还有点气息,微弱地喊着救命。
一个黑衫人毫不理会,捏住他的下巴就把竹管往嘴里塞,另一个死死按住他的头,硬是将黑液灌了下去。
不过片刻,那人开始剧烈地抖动,眼睛瞪得滚圆,皮肤下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青筋一条条暴起,颜色越来越深,最后整个人彻底僵住,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又成一个。”一个黑衫人抽出小刀,划开那人的胳膊,接了点流出来的黑血,倒进瓦罐里,“这毒养得比上回纯些。”
另一个抬脚踹了踹笼子:“这批快用完了,明天再去回春堂挑几个来。”
丹阳死死咬住舌尖,才没让自己叫出声,铁链被她攥得咯吱作响,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原来回春堂那些病人,都到了这儿……他们哪是看病,分明是在挑养毒的器皿。
这时,一个黑衫人转过头,目光扫到丹阳,带着打量牲口般的眼神:“这丫头醒了?看着身子骨不错,或许能多撑几天。”
丹阳听罢眼皮一耷,顺势往地上一倒,呼吸故意放得又沉又缓,装作仍在昏睡,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仔细听着他们说话。
“听说淮州大营那边粮草快见底了,这次要是能拿下江宁,粮仓里的存粮够撑半年。”刚才接血的黑衫人用刀背敲了敲瓦罐,用苍冥话和同伴闲聊。
另一个哼了一声:“还是上头想得周到,用疫病制造乱子,比硬打省力多了。”
果然是冲着江宁来的。
苍冥人在淮州屯兵多年,粮草向来吃紧,拿下江宁既能补充军需,又能震慑周边,算盘打得真精。
淮州本就不是产粮地,境内多水流,洪涝频繁,能种粮的田地不足三成,天统营的粮草向来指望河州接济。
可今年入春以来,河州连遭暴雨,低洼处的麦田全淹了,新收的粮食不及往年三成。
偏偏这时候,沧州到淮州的陆路也出了岔子。上个月起,粮队过黑风岭时总被劫,后来才查到,竟是淇东一波流民在岭上扎了寨,专挑粮车下手。
丹阳虽然人在墨门,但飞鸢斋里都是各方世家子弟,大家谈起战事心里都明白。
淮州粮荒是内忧外患逼出来的,河州歉收断了来源,黑风岭劫粮堵了陆路,苍冥人急了,才想出用疫病祸乱江宁的阴招。
马车停在回春堂门口,整条街静得如同坟墓。霍昀廷没下马,只偏头对身后的人简短下令:“动手。”
流影卫们一早憋着劲儿,踹门的动静震得街面都颤。药铺里的人刚抄起家伙,就被迅速按倒在地。
待里头彻底安静了,霍昀廷才缓步走进来,他目光扫过里间被翻出的毒罐,嘴角含霜。
“在江宁跟淮州死的几个弟兄,”他冷冷开口,声音让满室的挣扎瞬间静止,“骨灰送回去了?”
最前头的属下单膝跪地:“回少主,昨日已妥帖送回,按规矩葬在了山阴的吉祥坡。”
霍昀廷抬眼看向被捆成一串的回春堂众人,那个山羊胡子大夫抖得像筛糠。
他居高临下地点了点北方:“知道藏流山在哪边吗?”
没人敢应声。
他身后的护卫抬脚就踹,一群人噼里啪啦跪倒。
“不知道也没关系,”霍昀廷蹲下身,手掌贴在大夫后颈,“你们用活人养毒时,没想过自己也有跪人的一天?”
大夫嘴皮哆嗦着求饶。
霍昀廷又问:“之前抓来的那个姑娘,穿夜行衣,长了对梨涡,你们把她藏哪了?”
大夫眼珠乱转:“没、没见过什么姑娘……”
霍昀廷直起身,反手抽出短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刀刃划过大夫手腕,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再说一遍。”
“真、真没有……”大夫疼得龇牙咧嘴。
霍昀廷没再说话,刀背重重磕在他肘骨上,咔嚓一声轻响,大夫惨叫着瘫在地上。
“说不说?”霍昀廷蹲下身,刀尖挑着他的衣领,“她要是少了根头发,我让你们所有人都尝尝碎骨的滋味。”
大夫疼得浑身抽搐,嘴里胡乱喊着“在、在地牢……”话没说清,一口气没上来,脑袋一歪不动了。
霍昀廷的刀停在半空,眸色沉如深潭。
流影卫大气不敢出,看着他转身走向另一个被捆的伙计,眼神比刀还冷:“他不说,你说。”
伙计早吓破了胆,哆嗦着刚要开口,门外突然跑来一个护卫道:“少主,在后院发现了姑娘的剑。”
霍昀廷没回头,只盯着伙计:“哪处地牢?”
伙计被他眼神逼得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整话。霍昀廷不耐烦起来,手起刀落,对方撞在刀刃上,当场没了气。
“少主……”护卫低声提醒。
霍昀廷站起身,刀上的血珠没擦,就那么垂着手:“一个个来,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
刀光起落间,惨叫声很快断了。
流影卫们屏息站着,霍昀廷看都没看满地的尸体,下属们也没人敢看他。这人骨子里的狂劲,带着天生的张扬,又透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决绝。
“搜,把回春堂翻过来,掘地三尺,务必把人给我平安带出来。”
丹阳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眼前是过分干净的墙面,连一点污渍都找不到。
她稍稍动了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案台上,活像块待人宰割的猪肉。
喉咙里痒得厉害,仿佛有虫子在爬。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门被撞开,几个蒙面人慌慌张张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搬起角落的瓦罐就往外跑。
罐子里的东西晃荡着,散发出一股腥气。
对面的大鼎不知煮着什么,飘来一股肉香混着药味的古怪气味,腻得人胃里直发紧。
丹阳一个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立刻有人扭头看过来。
正是昨晚那个三角眼老头,他正用苍冥话跟同伙说着什么,边说边抬手,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丹阳绝望地闭上眼,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完了,这次真的运气到头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锐响,速度之快让人根本反应不及。地牢门被人一脚踹开,另一伙人冲了进来,刀光闪动,惨叫声接连响起。
丹阳死死闭着眼,耳边充斥着兵刃刺入身体的闷响和瓷器摔碎的脆声。她使劲挣了挣锁链,脑子里没来由地闪过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是霍昀廷。
“喂。”
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丹阳睁眼,瞬间撞进那片熟悉的湛蓝里。
霍昀廷就站在案前,手里还提着剑,嘴角挂着一丝凉飕飕的笑意,几下就利落地解开了锁链。
“吓傻了?”他问。
束缚一松,丹阳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整个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脸颊抵着他衣下坚实而紧绷的脊背:“霍昀廷……你真的来了?你来救我了……吓死我了……”
霍昀廷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胳膊悬在半空,过了半晌,才缓缓落下,轻轻揽住她的肩,掌心碰到她微微发抖的后背,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窜上心头。
之前在回春堂莫名烦躁,不管不顾地翻遍地牢,这点心思藏了又藏,此刻却被她一个拥抱搅得鬼使神差地清明了。
他没说话,任由她抱着。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哭声砸得他心里发沉。
丹阳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瞥见满地的狼藉和尸体,又立即缩回他怀里,手忙脚乱地缠紧他,胳膊环住他脖子,腿勾住他的腰,恨不得整个人嵌进去。
“别放我下来……”
霍昀廷笑了笑,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和:“好,不放。”
他一手托住她的膝弯,一手仍握着剑,稳稳当当地抱起她,平时看着挺能耐,原来这么不经吓。
走出地牢时,廊下的暗卫整齐列队,温香站在最前面,霍昀廷抱着丹阳走过,没人敢多看一眼。
他低头瞧了瞧怀里的人,她的发顶轻轻蹭着他的下巴,带着汗湿的潮气。
他对她,从来就不是不耐烦,这点他自己都看不透心思,如今倒也用不着再藏了。
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抱得更稳些,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廊外的月光洒进来,在两人身上投下交缠的影子。
霍昀廷托着丹阳,眼尾扫见远处跳跃的火光,声音冷了下来:“备些带毒粉的飞鸢,往苍冥地界放。”
“我不犯人,但架不住有人自己找死。该怎么做,不必我多说了吧?”
温香低头应道:“属下明白。”
霍昀廷抱着丹阳又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又嘱咐了一句:“飞鸢飞远点,别脏了淇州城。”
“是。”
丹阳在马车上就开始昏沉,浑身烫得像揣了个火炉。
霍昀廷把她抱回府时,几个扫院子的丫鬟见他怀里搂着个不省人事的姑娘,惊得手里的扫把都掉在了地上。
霍昀廷听见动静,在廊下转过身:“煮点米粥送过来。”
他又吩咐侍女去取水碧丸,自己转身去门口接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回来时,内殿的门竟从里面闩上了。
“慕图丹阳,开门。”霍昀廷叩了叩门。
里面没动静。
丹阳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团成一团,胳膊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她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心里慌得厉害。
这毒会不会过给别人?霍昀廷要是染上了怎么办?她咬着嘴唇,喉咙疼得不敢出声。
霍昀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压抑的咳嗽声,眉心紧皱:“慕图丹阳,别让我再说第二遍,把门打开。”
“你别进来!!”丹阳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染了病……会传给你的……你真不该把我带回来……”
“别废话。”霍昀廷重重敲了下门,没了耐心,“开门。”
里面又没了声息。
丹阳把脸埋进被子,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不想死,更不想连累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从外面被推开,霍昀廷直接卸了门闩。他走进来,看见丹阳缩在床角,眼睛烧得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兽。
“霍昀廷,你快走……”她推着床沿往后挪。
霍昀廷在床边蹲下,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蠢不蠢?水碧丸能解这疫病,吃了就没事了。你把自己藏起来,是打算等死?”
丹阳眼泪掉得更凶:“万一……万一解不了呢?你不该带我回城的……把淇州城弄脏了怎么办!”
“不会的。”霍昀廷从侍女手里接过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端过旁边的水,“张嘴。”
丹阳乖乖张嘴含住药丸,随即又把脸埋进臂弯里。
霍昀廷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她后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烛火在她发顶投下细碎的光晕。
等她呼吸渐渐平稳,他重新把她塞回被窝,仔细掖好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灼热的温度让他放心不下。
手边还备着一颗玉清丹,两种药需间隔半个时辰服用。霍昀廷便搬了张椅子守在床边,没再离开。
烛芯偶尔爆出一两个火星,药味混合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头,下意识想伸手去抚平,指尖快到碰到时又收了回来,转而拿起旁边的药碗。
半个时辰说快也快,霍昀廷盯着她安静的睡颜,想起她平日灵动活泼的模样,仿佛才坐下不久,烛火却已短了一截。
可说慢也真慢,他每一刻都在盼她体温降下去,听着她偶尔含糊的呓语,心里像悬着块石头,只觉得这半个时辰比一天还要漫长。
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意外地……不觉得讨厌。
直到墙上的自鸣钟清脆打鸣,霍昀廷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拿起玉清丹,缓缓凑近她。
迷迷糊糊中,丹阳感觉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舌尖一抿,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刚要吐,那人又及时塞进来一小块糖。
甜味渐渐化开,她含着糖,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