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褪尽,晨光熹微。
霍昀廷站在院子里试新到的火铳。他左手稳托枪身,右手扣动扳机,远处木靶的红心应声被打穿一个洞。
温香静立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直到校场上堆了五六个被打烂的木靶,才轻声开口:“少主,有消息了。江宁的疫病确实不是天灾,是苍冥人暗中投的毒。”
“我们的人损失多少?”
温香回话:“留在江宁的三个弟兄染了病,幸好药送得及时,现在烧退了些。但前两天去查淮州动向的那几个……没撑住,昨天人没了。”
霍昀廷握紧火铳:“收药的苍冥商队,有踪迹没?”
温香语气柔和:“前日后半夜跑了,他们雇了三辆马车,从客栈后门溜的,渡口有淮州来的船接应,码头的人说船是提前租好的,天刚亮就开走了。”
“跑得倒利索。”霍昀廷把火铳往廊柱上一靠,“就没留下点什么?”
“剩下一个。”温香微微一笑,“是个新手,夜里搬药箱时崴了脚,没赶上马车。我们的人跟着,看他躲进了渡口后巷的一处宅子,到现在还没出来。”
“别打草惊蛇,再派两个机灵的去附近盯着,看他跟谁接触。”霍昀廷语气冷然,“我要一网打尽。”
一丝阴鸷从他眼底掠过,院中的杀气仿佛又浓了几分,火铳声也愈发猛烈。
霍昀廷又道:“往江宁驻军隔离棚送药的事,你亲自去办,拿颜雨霖的手令,让巡兵放行,就说是大帅府的私药。”
温香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做这桩赔本买卖,还是依言应下:“是,少主。”
一大早,丹阳又来到霍府。门房熟门熟路地把她引到后院傀儡戏台前。
晨光漫过戏台的栏杆,台上立着十几个等人高的木偶,有的穿青布短打,有的裹褐色衣衫,手里拿着刀剑和火铳,活像两队栩栩如生的士兵。
霍昀廷独自坐在戏台前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捏着盏翠色琉璃杯,杯中酒液鲜红如血。
丹阳一下子被台上的傀儡戏吸引住了,连正事都忘到了脑后。她自来熟地在他身旁坐下,想也没想就拿起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半杯。
酒色红得像熟透的石榴汁,倒在杯里泛着细沫。丹阳抿了一口,是斡仑的红酥酿,酸甜里带着点涩,一度在长京很是盛行。
她又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意在喉咙里化开,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台上,穿青布短打的木偶开始移动。三个木偶贴着戏台边缘的布景板,悄无声息地往右侧挪,紧接着,褐衣木偶排着队从左侧走出来。
等褐衣木偶走到一个草料堆前,青布木偶突然从木板后探出身,两个按住最前面褐衣木偶的胳膊,一个绕到后面捂住它的嘴,褐衣木偶咚地倒在台上,一动不动。
丹阳看得入迷:“这是……木偶埋伏?”
霍昀廷没说话。
台上阵势又变:剩下的褐衣木偶走到戏台中央,刚要散开,青布木偶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有的举火铳对准,有的握刀护在身前,把褐衣木偶团团围在中间。
被围住的褐衣木偶开始乱晃,其中一个试图冲阵,被青布木偶用木刀拦下,被逼得退回原地。几个来回下来,所有褐衣木偶都被青布木偶按在了地上。
丹阳看得目瞪口呆。
很快,木偶们再次变换队形。青布木偶分成两拨,一拨守左,一拨守右,把褐衣木偶所有可能的退路都堵死了。
每一个动作都进退有度,严谨讲究。丹阳这才看明白,这哪是看戏,分明是在用木偶演练兵法阵型。
她扭头看向霍昀廷,只见他指尖散漫地在膝上敲打,节奏和木偶的步子恰好合上。
她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佩服,真诚叹道:“霍昀廷,你这木偶排得比长京瓦子里的好看多了。”
霍昀廷终于开口:“衣裳洗干净了?”
丹阳一噎,赶紧打岔:“正洗着呢,改日给你送来。不过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苍冥商人……”
话没说完,霍昀廷朝她竖起食指。
丹阳乖乖闭嘴,目光又移回台上。青布木偶正把褐衣木偶一个个拖到戏台角落,像押俘虏似的摆得整整齐齐。
等戏落幕,丹阳把空酒杯往石桌上一搁,开门见山地问:“霍掌教,打听个事,你知道哪能买到麻黄吗?”
霍昀廷听着她有事霍掌教、无事霍昀廷,冷冷道:“不知道。”
丹阳狡黠地转转眼睛:“那换个问法,之前在如意赌坊跟你打过交道的那群苍冥商人,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怎么,又怀疑我跟苍冥人勾结?”霍昀廷就知道她一早跑来没安好心,看戏时偷他酒喝,喝完就来查他的底。
“没有没有!”丹阳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他们形迹可疑,而你又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点线索。”
霍昀廷忽然想逗逗她。
他拿起酒壶慢悠悠地倒酒:“如果我说,我就是跟苍冥人勾结,他们囤的麻黄,也是我帮着藏的呢?”
丹阳一愣,随即摇头,语气十分笃定:“不可能。”
“哦?”霍昀廷放下酒壶,“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
“看眼睛啊。”丹阳毫不避讳,“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自己的眼睛,但它告诉我,你不是坏人。”
霍昀廷眸色一沉,两指作势要戳向她的脸:“再盯着我的眼睛不放,我就先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丹阳笑眯眯道:“你就会吓唬人。”
霍昀廷被她缠得太阳穴直跳。
这段日子里,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他猝不及防,有些他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这样一个姑娘,但遇见就是遇见了。
他没办法,只能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尽量离她远一些。
“药的事颜大帅已经派人去办了。”霍昀廷提点道,顿了顿,又多说了几句:“真想救人,就去查查江宁的疫病到底是不是天灾。苍冥人在淇东晃了这么久,哪有这么巧的事?”
丹阳狐疑地看着他。
霍昀廷狠心下了逐客令:“该说的我都说了,走吧。”
从霍府出来后,丹阳一路打听,从几个药农那儿问到了些药材收购商的线索,又花了半块碎银子,从桥底下那位号称“百晓生”的江湖乞丐口中套出个模糊的地址。
按着指引,她找到淇州渡口,向左一拐,深入林间,果然瞧见一栋阴气沉沉的老宅院隐匿在林木深处。
宅院大门虚掩着。丹阳握紧手中长剑,用脚尖轻轻抵开门缝,天井里立着两棵石榴树,枝桠光秃秃地伸向天空,形如枯爪。
刚跨过门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丹阳蹙眉,加快脚步。
只见正堂门口的长凳上歪坐着一个男人,头倒在桌案上,肩头有个明显的窟窿还在渗血,桌脚的油灯翻倒在地,灯油混着血渍淌了一片。
后方墙上深深扎着一支短箭,箭尖上的血珠正往下滴,显然事发不久。
有人比她先到了。
丹阳横剑身前,挪进正堂。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下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姿势和凳上的人如出一辙。
她仔细环顾四周:桌椅摆放整齐,茶杯完好,丝毫没有打斗痕迹,看来是被人出其不意下的手。
她蹲下身查验尸体。两人都穿着粗布衫,像是寻常跑商人,但掀开袖口,手指上都有常年握弓拿剑磨出的厚茧。
更蹊跷的是,两人皆左肩中箭,箭头从后背穿出,手法利落精准,必是用惯了上等弓弩的高手。
丹阳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怀里摸到一张纸,大半已被血浸烂,她举到窗边对着光仔细辨认,勉强看出是张医馆收据。
她把纸条攥进手心,门外忽然传来裙裾拖地的细微声响,丹阳来不及多想,侧身躲到供桌后面。
进来的女子一身绛色长裙,裙摆以金线绣着海棠纹样,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弩。
她经过尸体时眼皮都未抬,径直走到桌边,用帕子轻轻擦拭溅在桌上的血渍,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擦拭茶具。
丹阳正暗自思索来人的身份,女子忽然开口了:“咦,是你啊?”
丹阳心知藏不住,握剑走了出来。她并不认得眼前的女子:“你是谁?认得我?”
女子转过身,笑容明艳如院中石榴花开:“姑娘不记得了?在醉里仙时,我们还一同跳过舞,当时我们少主也在呢。”
丹阳实在想不起这号人,但看其做派,估摸和温香一样是霍昀廷的人。她盯着对方手中的弩:“人是你杀的?”
“我可没这般好的箭法,”女子莞尔,“是温香姐姐的人做的,我只是来善后。”
两人一同走出院门。巷口停着一辆马车,镂花车窗半开着,霍昀廷正靠坐在车壁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挺快。我原以为你起码得到明年才能摸到这儿。”
丹阳无奈:“还是晚了一步。掌教更快,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女子扶丹阳上车,车内铺着厚绒垫,角落还置着小炭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