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颜府出来时,夜已经深透了。月牙儿细得像根银簪,映着零星碎雪,斜斜挂在天上,照得石板路亮一块暗一块的。马车轱辘碾过路面,车厢里一时没人说话。
广玉抱着她的行医箱,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拨弄箱角的铜锁。
丹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颜大帅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刚才在暖阁外头看你出来,脸都白了。”
广玉这才抬起头:“大帅说让我留在城里筹备药材,知州府会出两成银子,还会调城里的大夫去江宁。”
“这不是挺好么?”周子靖在旁边接话,他把车帘掀开条缝透气:“有银子有人手,总比之前没人管强。”
“可我师父还在江宁。”广玉摩挲着药箱边缘,眉头蹙着:“他年纪大了,那边又缺医少药……”
丹阳沉默下来。她知道广玉是孤儿,自小在广宁寺长大,后来跟着太医令李祯学医,师徒感情深厚。
她伸手拍了拍广玉的手背:“别急,咱们分头做事。你负责配药制药,我跟子靖明天一早就去搜罗药材,尽量多凑些,找飞鸢送到江宁去。李太医吉人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周子靖跟着点头:“对!我认识城西车马行的老板,天不亮就去订车,再找几个力气大的伙计,飞鸢的事儿直接找颜掌教,偷偷开个山门去升鸢台应该不成问题。我爹以前在平北负责粮草押运,我跟着学过怎么防路上出岔子,放心,有我在,药丢不了!”
广玉把行医箱往怀里紧了紧:“师父以前提过,淇州有几家老字号藏着好药材,明日可以先从那儿问起。”
三人在隔壁街的客栈歇下。
天刚蒙蒙亮,窗纸透进灰白的光,丹阳就爬了起来。她叫客栈小二抬来一桶热水,把昨天披了一路的大氅泡进去。想着之后找药运药少不得还要麻烦他,先把这马屁拍到位总没错。
她蹲在院子里,从广玉的药箱里摸出半瓶花露,往水里滴了两滴,搅了搅才捞出来拧干。
水还没完全控净,丹阳就拎着大氅往霍府走。客栈离霍宅就隔一条街,风一吹,大氅下摆扫着地面,又沾了点灰。
霍府的门房认得她,丹阳径直往后院去,刚过月亮门,就见霍昀廷正坐在廊下的竹案前摆弄机甲零件。
“霍掌教!”丹阳把大氅往胳膊上搭了搭,快步走过去:“你看,大氅我给你洗干净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竹竿晾起来?”
霍昀廷手里的刻刀没停,木屑簌簌往下掉:“你是郡主,金尊玉贵的,还会洗衣裳吗?”
“这有什么难的?”丹阳甩了甩手上的水渍:“不就是水里涮涮再拎出来么?”
霍昀廷把刻刀往旁边重重一放。丹阳连忙补充:“当然!我知道掌教您爱干净!特意在水里滴了两滴花露呢,不信你闻闻,香着呢。”
霍昀廷起身接过氅衣,捏着领口翻了翻,眉头就皱了起来:“糕点的渣印没搓掉,下摆还沾了新泥。慕图丹阳,你这是洗衣裳,还是给它添新脏?”
丹阳赶紧凑过去看:“哎呀,真的吗?”
霍昀廷把大氅往回一塞,面无表情:“拿回去,重洗。”
淇州城内三十余家药铺,丹阳攥着广玉写的药材单子,和周子靖揣着钱袋挨家敲门。
头两家还算顺利,掌柜的虽不算热情,好歹按单子给捡了些药。到了第三家,掌柜的瞅着单子直犯愁:“连翘要二十斤?眼下城里都缺这个,最多匀给你们五斤,剩下的得等后天新货到。”
丹阳掏出钱袋:“我多加点银子,行不行?”
“不是银子的事儿。”掌柜的摆手:“半月前就有人来订了,我得给人留着。”
越往后越难。有的药铺直接没货,有的早早被人订空,有的见他们年纪小,干脆连门都不开。
丹阳核对着手里的单子,防风、柴胡、紫苏、板蓝根都快凑齐了,连翘还差不少,麻黄则是一两都没买到。
周子靖背着个空药篓,跺着冻麻的脚:“这都跑了快十条街了,连一半都没凑够。”
丹阳对着单子叹了口气。拐过街角是广玉说过的一家老字号,药铺里满是浓郁的药香,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称药。
丹阳刚递过单子,还没开口,掌柜的就先说话了:“是要往江宁送的吧?”
他抬眼打量他俩:“这两天好些人来买这些药,都想往那边送。可我这儿存货也有限,每样最多能给十斤。”
“那不够啊。”丹阳急了:“江宁那边好多人等着用药呢!”
掌柜的放下秤杆,目光在他俩身上转了转:“看你俩这模样,怕是连柴胡和银柴胡都分不清吧?还想着去送药?”
丹阳脸一热,她自小确实五谷不分,周子靖更是辨不清菽麦。
掌柜的笑了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城里药铺的货,早被订得差不多了,你们跑遍全城也难凑齐。真想多弄点,去西郊找药农,他们地里刚收的药材兴许还有存货,价钱还能便宜一半。”
丹阳眼睛一亮:“西郊远吗?”
掌柜的指向门外:“骑马得一个时辰,路不好走,净是土坡。你们得赶紧,去晚了怕是啥也剩不下。”
俩人谢过掌柜,飞跑回客栈牵了马就往西郊赶。
药农家的院子里果然堆着不少药材,晒干的连翘装了好几个竹筐。药农见他们是来收药的,忙里忙外地搬筐过秤。
丹阳蹲在旁边数筐子,周子靖跟着记账,直到日头偏西,才把大部分药材装上车。
“差不多了吧?”周子靖望着车上堆得冒尖的药筐,擦了把汗:“广玉单子上的都齐了?”
丹阳拿着单子逐一核对,在最后一项上停住了:“坏了,少了一味……麻黄。药农说今年雨水少,麻黄长得不好,收的那点早就被人订走了。”
回到城里,后半夜的梆子都敲过了。俩人刚把药材卸下,看见广玉房里还亮着灯。
周子靖先推开门,刚迈进去又退了出来,脸颊有点红。
丹阳正巧上楼,咬着块肉饼:“怎么了?脸红得跟蒸熟的螃蟹似的。”
“广玉她……还没睡。”周子靖挠了挠头,把丹阳拉到角落:“丹阳,你姐姐……她定亲了没?许没许人家?她喜欢什么样儿的?你看我这样的行不行?”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扒拉了下额前的头发。
丹阳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周子靖赶紧捂住她的嘴:“小点声!”
丹阳笑完了,晃着脑袋道:“你觉得白娘子能看上你这样的吗?法海!!”
其实周子靖相貌周正,浓眉大眼,就是额头有点过于饱满。被丹阳这么一笑,他气得抢过她的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滚蛋!”
两人闹了一会儿才进屋。书案前,灯影下,广玉提笔对账。
她抬起头,眉头微蹙:“今天收的麻黄,怎么只有三斤?”
按方子算,这些只够三百个病人用一天。
“药农说今年天旱,地里的麻黄长得细,收上来的都卖光了。”丹阳道:“我俩问了好几家,都说没货。”
广玉放下笔:“不对。麻黄在咱们这儿虽然价高,但秋天刚收过,就算少,也不该一点存货都没有,药铺和药农都没货,太奇怪了。”
丹阳问:“这药很要紧?”
广玉点头:“眼下流传的治疫方子里,大多用到麻黄。它能发汗,止咳清肺,很关键。”
“会不会是有人提前囤了?”周子靖擦着脸进来,毛巾搭在肩上:“今天有个药铺掌柜问我们是不是去江宁,还说前几日就有人来大量收药。说不定是城里人知道了江宁疫病的事,买去预防了。”
“不像。”丹阳摇头:“掌柜的懂药,知道江宁疫情不奇怪。可要是真有人囤药,城里早该有风声了。我们跑了一天,药铺门口安安静静,连问价的百姓都少见,不像要抢药的样子。”
油灯的火苗渐弱,微弱的光映着三人沉默的脸。
丹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怕吓着广玉,没马上说。过了会儿,她把单子往桌上一拍。
“想不通就先不想。明天还是分头忙。子靖,你再去药铺街转转,跟掌柜们磨磨,看能不能再凑点别的药,尤其是退烧的。广玉,你在客栈盯着打包,把今天收的药按方子分好,免得运到江宁手忙脚乱。”
她站起身:“我去找霍昀廷问问。他门路广,说不定知道谁家有麻黄。实在不行,就算是抢,也得把药弄到手。”
从广玉房里出来,走廊只剩两盏灯笼亮着,丹阳刚带上门,周子靖就跟了上来。
“你刚才是不是在想……”周子靖凑到她耳边:“那天在赌坊撞见的那些苍冥人?他们压价收药,没准真跟药材短缺有关。”
丹阳回头看了眼广玉紧闭的房门,拉着周子靖往楼梯口走:“别在这儿说。广玉心思细,听了又该担心得睡不着。”
周子靖跟着她下楼,客栈大堂空荡荡的。
夜里的寒气让丹阳打了个哆嗦,她低声道:“苍冥人要是真在囤药,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疫病都和他们有关。这事没弄清前,先别让广玉知道,免得她瞎操心。咱们当前最要紧的,是把药搞定。”
周子靖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东郊的药农村转转。你去找掌教。对了,我这儿还有些钱,霍六要是开价,尽管拿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