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你老年痴呆了?我听智越他们说,你今天早上一句话都没说,搬出了个旧棋盘,一反常态,陪人下几局都不愿意,有心事?”
塔矢稳步走到进藤光身旁,看见了一位略显颓唐的灰发老人低下头,像是角落的灰尘,附在阳光中,压垮了人的呼吸。
“你来了啊,哼,我还没那么老,塔矢,光绪先生才到该论论老年痴呆的年纪,我六十岁,比他,还算硬朗。”光抬起头,将身上的灰尘拍开,淡然一笑。“心事倒是没有,我毕竟不是美国总统,六七十岁半步入土的人了,还要决定几亿人的大事,就是想起了一个人。”
“这些年见过的人可不少,棋坛里的?”塔矢在他对立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明知故问。这是近十年来第一次了,十几年前我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挤满了日程,周末也不得消停,留给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无暇思考这些。而五年前,我的棋艺已经因为达到了瓶颈,难以再有什么绝妙好棋,棋盘上也难见他了,他就这样淡出了生活。”
“最近因为你闲下来了,有时间思考,所以想起了佐为吗?”塔矢抿了口茶,看头顶的樱花,被夜风吹下,不定地飘落,洒满地板。
“我觉得是这样。那两年,简直就像梦。”进藤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拿起了扇子,我回答你,是因为我做过的一个梦中,佐为将扇子交给了我,我当时觉得,他将自己下棋的愿望与追求神之一着的希冀,一并交接给了我。所以我拿起了扇子。”
“现在心境有所改变,你对这个行为的解释也将不同。但无论是怎样的,我们这些人热爱围棋的心不会改变。”
“是啊,不会改变。可是神之一着,是多么难啊,我们一起朝着回应佐为的方向奋斗了那么多年,可我,最近又将秀策的棋谱翻了翻,觉得自己还是离佐为的希望有距离。没有好好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下出神之一着的荣誉,究竟能花落谁家呢……”
“进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和最顶端的确有差距,上了年纪,接受自己的平庸,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当年,日本不敌中国和韩国,我们还能拼;现在,围棋这项脑力活动被逐渐淘汰— —无论有多糟糕,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无力回天了,人工智能发展的迅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有人戏称40年代的孩子们,是围棋职业选手的最后一代,这话说的到也没错,这项运动,已经落寞了,围棋比赛已经彻底成为赔钱买卖,围棋学院也该关的关,我们所爱的围棋,她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佐为肯定没有想到吧。”塔矢沉重的叹息,“虽然围棋授予人的知识,不一定高明,但,围棋的智慧,那沉淀其中的气节,现在已经内化至文明社会的毫厘,或许,真的不需要了吧,围棋。”
光的眼睛,这些年,被两样东西填满,一样是围棋,一样是塔矢。围棋在桌子旁边,塔矢在眼前。他们两都没有娶妻生子,将一生投入在围棋里。可围棋,现在濒临消亡,塔矢亮,被时间在脸上画满脑力衰退的诅咒— —皱纹。
他有些呆滞地思考起来,话题被带到这里后,该怎么回答,可是,就像佐为的离去那样,他惊慌失措,是因为对这件事的存在深信不疑,佐为会陪伴他永远,围棋会如世纪初被关注。
于是,随着这些痛苦发展,他不得不接受,被时间带着走,被命运戏弄。
“塔矢,我问你个问题,你说,月亮会消失吗?”
“进藤,宇宙都会毁灭,你认为月亮不会消失吗?”
“你说的对啊……可是文字似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在人的精神里永存了,我们都知道的那句中国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多久前的月亮啊?肯定有一千年了吧,依照人类的时间尺来看,一千年,是如此长远。可是,当我们处于作者的同一境遇,凝视月亮的时候,月亮与这句诗的意思,都是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塔矢,我们之间的情谊,因为互相信任,所以长远,我想,对一件事物的热爱,也是这样吧?围棋不会消失的,相信我,因为有人热爱围棋,纵使她换了形式,被现代社会前进的脚步所抛下,我也仍旧相信,围棋不会被扫入历史的垃圾桶,她的魅力,不会因为时间、空间而变换,她就在这里,正如那句中国诗。”
“光,你看得比我远呢。”
庭中月如积水,似霜,照得地甚白了。仿佛天上有人在雕刻,云间变化万变,不久略暗下去,唯有飘落的樱花,维持原样。
“我要做的,是传递对围棋的热爱。仅此而已。”
穷愁千万端,进藤颇感蹉跎,半生为销磨,紫萸香慢。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活的这两面中,预留给自己的位置却无了,颇希望自己能疑罪从无,从这里开个窟窿出去。
“政府计划的围棋转化工作,我打算加入。保持对围棋的热爱,让佐为,在围棋中永存。你要加入吗?”
“我这个糟老头子,尽自己全力吧,因为你是我的劲敌,最好的朋友。也因为围棋,是我最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