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李元漪从案前站起,她手里捏着那份密文,缓步走去窗楣。阳光正盛,凭得在塘面扑朔,引蜻蜓低飞拂水。
光打在纸面最终落定的四字。
关东。
“我们啥时候走啊。”符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元漪将门从内展开。“未时。”
符襄眼睁得圆溜溜。“那可得去采买点东西啊!”她火急火燎便踩得木阶蹬蹬响,没了人影。
而李元漪再出楼时,便是与整装待发的两人打了照面。
符襄一把挽过李元漪的手臂,一手一个,往客栈外带。
“我没钱。”李元漪戳破。
符襄呛怪。“说得什么话。”“是那般肤浅之人吗?”义正言辞。“真没带?”
柳绵低笑一声。
李元漪展眉,取出金叶子,一人一个。
柳棉手里捏着冰凉凉的金子,和符襄惶惶然对视一眼。
异口异声。“这不能收!”“哇十五姐姐你太好啦!”
李元漪对着柳绵点点头,复看去符襄。淡笑。
符襄正将所有蛊虫唤出,挨个凑到头上观赏一遍,没眼睛的,就给它门闻闻。
“你二人且去。”她收回手。
“好哒好哒。”符襄挥手告别,注意力全在金子上,离了门后还能听得她的话。“我替你保管,你这身体被人抢了可咋办。”
李元漪摊开手里的那份密文,指腹磨了下纸沿,走入长廊,向后院去。
不近,便能听到长枪撕裂空气之声,李元漪缓了脚步,放轻动作。
院中情景渐而展露,先是长璎枪的红穗子,而后是贺偃归的衣袍,发尾,最后是他。
今日无风,此处倒是铮铮的,一股股劲风,将李元漪的发全然舞乱。
十五从军,七年封侯。将军就该在战场上。
李元漪没有走近。
谁知他会不会误伤她。
她将纸包着石子,抛到了贺偃归脚下,转身离开。
贺偃归自然早早注意到她了,他心下惊讶,李元漪这人,从小就是个犟性子,配上那脑子,简直是个活生阎王,现下竟会主动来找他。不过….若是来赔罪,咳,念她初次,自然就原谅吧。他依旧舞着长缨枪,一副丝毫不觉的模样。余光却实打实注意在那廊中。结果这左等右等,却等到了一颗抛来的石子。
“………….”贺偃归收枪,瞟了李元漪好几眼。捡起纸团。若是写在纸上也可,他向来大度。
这般想着,他的动作加快了,不过,显然不会尽人意。
贺偃归眼里的光又暗了,叹了口气。再待看全纸上文字后,神色肃整起来。
木线运得竟然是关东军械..何时和关东扯上关系。这般说,三年前或还有蹊跷。
驻扎于关东之军,乃贺家本营。此情他们脱不了干系。
这头符襄将自己的碎银子兑了几串铜钱,又剪下金叶子一小角再兑了些碎银。买了一堆书后便领着柳棉专往犄角旮旯凑。
信誓旦旦地说要带这贵小姐领略一番从前不知的民间风味。
柳绵也不知她是从何处知道这些地方来,甚么垃圾典当铺。
是也,垃圾。
她看着符襄走进那臭气哄天的暗街里,熟练地从墙角果蔬堆里扒出一把钥匙,啪一下拍在了里头掌柜的台上。
”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的了。”
那掌柜眯起的眼睁大了,稀疏胡子也不捋了,将头龟探出来。“当真?”他肖想已久,虽说这光临的都是乞丐,但有时还是有些大物件的,譬如现下手里把玩的玉葫芦,那傻乞丐以为是珍珠,换了一块米饼走。
“姐要去江湖游历一趟。”符襄从水池洗完手,甩着水出来,面上喜气。
掌柜龇牙咧嘴,陪笑。
从典当铺里出来,符襄又带着柳绵从这个角转去了另一个,两面曲折狭小的墙,把阳光遮挡,反正就是永远阴暗潮湿,不在阳光底下走。
柳棉走得心惊胆战,她刚刚好像才踩到一只死老鼠,吓得她指甲都扣破了手心,不过到底是符襄要去的地方,如何她都会陪着。
又不知转了几个弯,从一个看似死胡同的道一转,又出现了一个矮铺子。
两道生锈的铁门在前头撑着,用手一碰,便能吱呀一声轰然倒地。符襄自不去走那“门”她带着柳绵钻进了一个洞。
柳棉哪钻过这等东西,一咬牙,慢吞吞挪了进去。
本以为里头回会是无穷无尽的逼仄小道。
阳光却先糊花了柳绵的眼。
她小心站起,下一步,踢到了缸身。里头水晃悠一下,一声闷响。
“小心。”符襄急忙拉着柳棉走进内圈,避开周遭的花。
“这是。”柳绵出自花行,自然看得出满园子花的品色。虽称不上上等,也能落中庸之名。且其中还有几类,她们培育多年都未能培出的。只,她为何从未听闻过此处。
“阿奶。”“我来看你喽。”符襄朝一个棚子里喊了声。将书放到墙角的小破桌上。
不多久,便走出一老媪。腿脚不便,但眼神清亮。符襄上前搀扶。“我带朋友来看你。”“我马上要走了。”她边说边打着手语。很奇怪的手势,柳绵看不懂。
老媪牵过柳绵的手,温而粗糙的手心轻轻拍了拍。只笑。
符襄在老媪后头比划了几下,示意柳棉拖住。便猫手猫脚地走进棚子里,将兜里的铜钱放进了老媪的储钱匣。
出来时,老媪正挑着花往柳棉怀里送,一盆接一盆,可要将她的腰板子给压断了。
见着符襄,柳绵小声求救。
符襄嗤笑着上前把花接过,给老媪打上手语。“阿奶,你好好保重身体。”“小五晚上就回来了,这几天行情不错,可以继续出去卖花。”“但是那几盆千万不能卖啊,等到一月后的花神节再拿出来。”
符襄不放心,又走去小五露天的小破桌上,拿起炸毛的毛笔沾上泥水,给人留了字条,就夹在桌上垒起的书里。
走之前,老媪嘴里啊啊啊地急走着挥手。手里还抱着那盆没送出去的花。
最后去的,便是内疆森林。符襄递给柳绵一只照明蝶,自己轻车熟路地回到小屋,换回她的短衣,那是件杂拼的衣,外头盖着斜披肩,边缘嵌着一溜的铃铛,动起来可吵人。
她抱出一个匣子,用脚勾上门,便走了。
“不用锁么?”柳绵回头看了眼。
“如果小贼喜欢我的破床破锅的话。”
柳绵掩唇莞尔。
“哼,我也不打算回来了。”符襄抬头望着遮蔽天空的树冠。与多少次看时都一个样。但很好看。
柳绵一同仰头,除了迷雾一样的黑暗,还是黑暗。
“那个老媪。”她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符襄笑了一下,眼睛里映射着照明蝶的光,这时,柳棉才发现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阿奶不会说话,没读过书小五是她捡来的弃婴,听不见。现在在茶馆洗茶具。”“那些手语是他们的语言,看不懂正常,我也花了好久才学会呢。”符襄断断续续道。“现在的纸墨真是越来越贵了。”她又拿出那片金叶子,兀自慨叹。
丝毫未注意到一旁的柳绵已然黯然。
“我不要。”柳绵将金叶子塞进符襄手里,用袖子擦掉眼泪。
“真的?!“符襄喜出望外。
”嗯!”“我的就是你的!”柳棉红着鼻子和眼睛。
“那我可收下喽。”符襄拿着两枚金叶子,情真意切地吻了一把。眼睛弯得都看不见眼仁。
回来时,她们刚好赶上亥时。
此时李元漪和贺偃归正分坐在车内两侧,静得出奇。一个看书,一个…居然在下棋。
符襄放放好匣子,把柳绵拉上来,往正中间一坐,便颇觉新奇地凑到了棋盘旁。
看半天没看出什么来,虽说符襄不懂什么棋路,但她可以笃定,这绝非围棋。“这是啥。”她直截了当。
马车开始往码头去。
“将军。”贺偃归语气平平,疏松平常。
柳绵小幅往符襄身边挨了挨,也看去。
符襄迷惑起来,围棋里还有将军…?”“那这。”
“卒。”
空气中传来一声笑,很轻,带着嘲笑。
符襄和柳绵对了眼神,而后缓缓看去了李元漪。
她将书翻动一页,悠悠开了口。“盲棋,厉害。”
两人又看去贺偃归。此时他难得沉住了气,恍若未有听闻。把对面的车给炮炬了。
这一局,暂时平手。符襄点点头。
码头。
甲生等人早早在下面等候,帘子,车塌,车刚一停稳,他们便极快地安置好。“夫人。”甲生殷勤地上前扶着李元漪。
“什么?!”符襄爆发出一声尖叫。
虽说她知道这两人会有所伪装,但没说伪装的身份是夫妻啊!!柳绵也大为惊讶,不过她环望了眼两人,只觉又对又不对。
李元漪点点头,走上货船。
符襄紧赶着跑到她前头,先了一步。柳绵跟上,掠过李元漪时,行了点头之礼。
贺偃归自是最后下的,他将棋子理好,抱着下了车。他本是打算扔这儿的,反正李元漪木的玉的琉璃珍珠的,多的是。不过。
…弃棋非君子。
“主家,饭菜已然备好了。”“我们此行。”甲生跟在人身旁,落后一步。
“好,多谢。”贺偃归加快脚步。上了船。
这一道谢,给甲生激出了一身冷汗,主家何时这般过,怕不是他哪犯了忌讳。
是适才扶了夫人…?应是,主家待夫人可当个宝。都敢从世子手里要人。
今夜风平浪静,恰是出海好日子。
船起锚扬帆,缓慢转舵。
李元漪立于甲板,风扬起她身上渐而加多的衣。她的目光,略过不远的海水,与岸上一人相交。
桑错负手而立,见那孑立身影,一丝恍然。稍许,他收敛神色,彬彬然行了一礼。依南桑礼节。
李元漪回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