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尚未抵达曲阜城郭,吴梦便已被沿途的景象深深吸引,这与他游历过的任何一国都邑都截然不同。
官道上,满载着黝黑矿石与各式物料的牛车、马车,竟排成了长龙,穿梭不息。驭手们吆喝着号子,脸上不见疲惫,反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匆忙。
行人亦是步履匆匆,眼神明亮,仿佛各自怀揣着紧要的使命。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烟火与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
更远处,几根巨大的、冒着滚滚浓烟的高耸烟囱,刺破了地平线,如同大地生长出的黑色手臂,欲要捅破苍天。
那片区域被高大的木栅栏严密围起,隐约可见其内房舍连绵,火光隐现。栅栏唯一的出入口处,有甲胄鲜明的兵士持戈肃立,神情冷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吴梦指着那片区域问道:“敢问老丈,那是何处?为何如此…戒备森严?”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子慎言,那是天工堂直属的冶炼坊,闲人莫近,莫问。没有专门的通行文书,靠近者,值守的侍卫有权,格杀勿论!”说着,他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下脖子,脸色凝重。
吴梦心头一凛,格杀勿论!此等防卫,堪比国君禁苑,可见其内所藏,必是鲁国绝不外泄的命脉所在。
车夫见他面色凝重,转而笑道:“公子也不必过于紧张。您看咱们脚下这路,平坦宽阔,雨后也无泥泞,便是用那冶炼坊烧剩下的煤渣铺就的,夫人管这叫…‘马路’。”
“马路?”吴梦这才注意到,脚下道路通体玄黑,平整异常,车行其上,稳而迅捷。他不由失笑:“此路乃人车共行,为何以‘马’为名?即便以国别论,也该称‘鲁路’或‘周路’才是。”
车夫憨厚一笑:“这俺可就不知了。夫人这么叫,咱们便跟着这么叫。许是…盼着这路能让车马跑得更快些?”
车夫似乎对这位气度不凡却似初来乍到的客人颇感好奇,试探着问:“看公子您有司徒衙署的准许印信,怎地对咱曲阜好似头回见?”
吴梦身侧的护卫代答道:“我家公子乃吴侯第三子,素有贤名。我吴国太子曾欲让位于公子,公子却言太子能让国,德行更胜于己,坚辞不受。公子志在周游列国,广见博闻,欲著游历典籍以传世。我吴侯已发国书通告沿途诸侯,一应通关文牒皆由在下代为签署,公子只随心而行。”
车夫闻言,脸上顿时肃然起敬,郑重拱手道:“原来是吴国公子!公子能让国避贤,实有古之吴太伯遗风,小老儿失敬了!”
吴梦这一下当真惊住了。吴太伯让位奔吴,乃是吴国立国之源,已属于久远的历史,他脱口而出:“先生…你一个驾车之人,竟也知晓我先祖太伯之事?”
车夫爽朗一笑,带着几分自豪:“公子莫怪。夫人大力推行教化,自前年起,凡十岁以下男童,皆需强制免费入学。便是俺们这些奔走劳役之人,若有闲暇去旁听几堂课,学堂的夫子也是极欢迎的。小老儿没什么别的喜好,什么《诗》、《数》都觉头疼,唯独爱听夫子们讲些前朝旧事,各国典故,让公子见笑了。”
吴梦闻言,内心深处有如翻江倒海,震撼难言。
鲁国竟已开始对全民进行普及教育!连一介车夫都能通晓列国历史,谈吐不俗!此等文教之功,堪比周公制礼作乐,其势一旦蓄成,必将如泗水决堤,给这纷乱的世道带来何等天翻地覆的巨变!
说话间,巍峨的曲阜城墙已映入眼帘。
城门外,一人早已等候多时,正是如今负责外交的展禽。
他快步迎上,双方执礼相见,一番“久仰”、“幸会”的客套之后,展禽便引着吴梦一行入城,前往馆驿下榻。
途径市集,却见一处空地上围了不少人。吴梦好奇望去,只见一名囚犯被缚于木桩之上,刽子手正磨刀霍霍。他不由问道:“展大人,这是…?”
展禽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面色有些复杂:“此乃试图混入天工堂窃取机密的细作,查实之后,今日在此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他顿了顿,低声道:“若夫人在,多半不会判斩立决,而是改判其入奴籍,送去‘劳改’。”
“劳改?”吴梦又听到了一个新词。
“嗯,”展禽解释道,“便是将此类罪囚编为官奴,集中从事开矿、筑路、冶铁等最繁重的劳役,在其劳作中对其进行惩戒与改造。夫人常说,人力至为珍贵,除非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否则不宜轻动死刑。人死,便再不能复生了。”
吴梦心中又是一震。昔年文王治国,不过主张慎用刑罚,而这位鲁夫人,竟已倾向于“不用”刑罚,将罪人视为一种可再利用的“资源”,此等观念,着实惊世骇俗。
他顺着话头问道:“既为奴隶,心怀怨望,只怕也是怠工敷衍,能发挥出几成劳力?”
展禽却摇了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夫人去年颁布了《释奴令》。规定凡在公室产业——如官营冶炼坊、公田——劳作之官奴,只需勤勉效力满十年,期间无再犯泄露机密、叛国等重罪,便可脱去奴籍,转为良民!转为良民后第三年所生子女,即享鲁国平民一切权利,最重要的是——可入村中学堂,将来亦有资格考入天工堂任职!”
吴梦瞳孔微缩,他太明白“为人父母”之心了。为了给儿女搏一个清白出身和光明前程,这些堕入奴籍之人,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劳动热情与自律!
展禽见吴梦神色,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不仅如此,若其劳作产出,无论是矿石还是垦荒面积,能比常人多出两成,便可提前一年转为良民!故而如今在公室劳作的官奴,大多无需镣铐加身,亦能积极主动,日夜勤勉。”
他随即又叹了口气,面露忧色:“只是,这《释奴令》虽面向全国,然其效力,目前仅及于公室管辖之奴。各家贵族,仍视私奴为私产,舍不得这‘免费’的劳力,对此令多有抵制。纵使夫人愿以曲辕犁、筒车等技术与之交换,收效亦是寥寥。”
吴梦闻言,正色道:“夫人能开此先河,已是非凡壮举。事在人为,假以时日,此策必不会仅限于鲁国公室,只怕天下诸侯,皆将循此大道而行。《周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令若行于天下,将解放出多少人力,汇聚成何等磅礴之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急切:“一路所来,听展大人与车夫先生所言,梦对夫人已是仰慕至极,不知可否代为引荐,容吴梦当面拜谒请教?”
展禽面露难色,拱手道:“公子,实在不巧。每年这几日,夫人都会离宫,前往一处故地静思数日,不见外客。”
吴梦虽感失望,也只能叹息一声,随即礼貌性地关切道:“原来如此。不知夫人凤体可还安康?”
此言一出,展禽不由面露忧色,他长叹一声:“自五年前我国闹饥荒,从齐国借粮归来,夫人便是一夜白头,元气大伤。后来齐襄公遇弑身亡,新齐侯兴兵来犯,内忧外患之下,夫人更是心力交瘁,时常…咳血不止。幸得君上长勺一役力挽狂澜,局势稍安。然夫人旋即又独力操持,筹建天工堂,推行《释奴令》、《税亩制》,更要力排众议,推动这全民教化之业…与姬挥等守旧老臣明争暗斗,耗神无数。”
他抬眼望向内城方向,语气沉重:“更可虑者,齐国亦得…亦得夫人当日不得已献出的《琼贻秘录》,在齐侯与管仲全力推动下,革新改制,技术精进,国力日盛。公子在鲁国所见诸般新器,齐国皆有,且其国大物博,潜力更巨。夫人常言,我等是在与时间赛跑,与强齐赛跑。她…她这分明是在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旧贵,以生命为薪火,为我鲁国抢夺一线生机啊!”
展禽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吴梦,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茫:“公子,您既是公室子弟,且又周游天下,必然见识广博。依您之见,夫人所做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这一切牺牲与变革,值得吗?庶民议政,工匠傲官,上下尊卑之序日渐松弛,长此以往,国之纲纪何在?如今的鲁国,还是你我记忆中,那个周公之后、礼乐鼎盛的鲁国吗?”
吴梦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
“昔者文王以民为本,《周书》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夫人顺天应人,承继先王遗志,其心煌煌,其行烈烈,岂是简单的‘对错’二字可以评断?昔日周公制礼作乐,为的是安定天下,教化万民;今日夫人兴学释奴,普及教化,其心其志,与周公一般无二,皆是为这纷乱之世,寻一条出路。”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只是…她如今所要铸造的这尊‘新鼎’,恐怕比周公当年所铸之‘旧鼎’,更为沉重,也…更为烫手啊。”
展禽闻言,怔在原地,心中的忧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如同这降临的夜幕,更加深重了。他只觉眼前的曲阜,熟悉而又陌生,脚下的道路,平稳却又不知通向何方。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行走在曲阜的街道上,身影渐渐融入那片由灯火、书声与变革气息交织而成的、迷离而又充满生机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