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国想说,你们真这么好,就不会拿亲生的女儿换粮吃。
钱卫国想说,你们抱养我,不过是觉得养我几年,可以剥削我几十年。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说,不然他就成了狼心狗肺的人。
虽然他们已经说好离开村里去乡里,可不说他们村有在乡里读书的孩子。
除此外,还有眼界开阔比他们更早去乡里谋生的人,要是他们跟钱父钱母闹得太难看,被拿去乡里说,人家认为他们忘恩负义,不是个好相与的人,那他们就很难在乡里立足。
所以,他跟周秀兰商量好,哪怕摊牌,也要用比较和缓的方式解决问题。
于是,钱卫国收起各种几乎咆哮而出的质问,尽量好声好气跟钱母说话,“娘,我要真忘恩负义,在知道我不是您跟爹亲生的时候,就该闹起来,而不是现在才说起这事。”清明节已经过去好几个月。
钱母一想,是这个道理,“既然这样,那以前该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别整这么多事。”
钱卫国摇头,“想到早上秀兰跟您的冲突,我还一阵阵后怕,那斧子可不是开玩笑,一个不小心,就能出人命。您也是当娘的,很清楚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孩子有事做母亲都恨不能以身代替,她的行为虽然莽撞,碰上孩子的事,却情有可原。”
钱母想说小丫头片子,烧坏就烧坏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可这才被钱卫国揭了老底,她聪明的,没继续说不中听的话,“那也不能拿斧头啊。”
“但凡她兜里有点钱,她也不会干这种事。”可无论周秀兰这个当娘的,还是他这个当爹的,兜里都比脸还干净,“说白了都是穷闹的。”
钱母原以为他这是为了要钱,正想开口,听到他后半句,深以为意,“可不就是穷闹的。”
三个孩子的花销一年比一年大,老头子的身子也越来越不争气,吃药的频率越来越高,哪哪儿都要用钱,她不把钱把着怎么行。
想到这里,钱母才想到早上被拿走的钱,不知道被霍霍了多少,“早上被你媳妇拿走的钱,还剩多少?”
“就花了两块钱。”
“两块钱?!”一听被花掉两块钱,钱母一口老气差点没背过去,“两块钱够卫红花十天了。”
上辈子听到这样的话,钱卫国从来没有想法,甚至觉得钱母说的很对。
可这会儿听起来,却觉得无比讽刺。
一个两块钱是救命钱,一个两块钱是零花钱。
在钱母的眼中,亲闺女的零花钱,比二丫的救命钱重要。
还说待他如亲生的一般好。
上辈子是他傻,一辈子做牛做马,这辈子他不会那么傻了。
他没跟钱母争辩,因为他很清楚,争辩不仅没用,她还会趁机骂自己一遍。
他干脆只说,“我想着,我应该走出去,多赚点钱。”
这么一通下来,他已经明白,现在提分家,怕是不可能。
还是想办法先离开,分家的事,后面再找机会。
隔壁大队早就有人出去外面赚钱,赚得很好,钱母早就眼红,可她没立刻答应钱卫国的提议,“你出去了,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饿过肚子的人,常把田里的收成,看得比钱还重要。田里的收成好,也是能卖钱的。田里没收成,就可能饿肚子。
“这还不简单,已经插完秧,等返青的时候,我们再回来施肥除草不就好了。”真跟钱母聊起来,钱卫国才发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生恩不如养恩大。
钱家父母养大他,那是比他亲生父母还大的恩情。
用他不是亲生的事,借口分家,站不住脚。
钱母一想,这样确实可以,“反正地里的活,我和你爹都没办法,你看着安排。”
“娘,往后让卫军他们三人回来帮着干活吧。”
好不容易被安抚住的钱母,一听这话蹭地站起来,伸手不断往钱卫国身上拧,“早说了他们三个要好好读书,将来端铁饭碗,过体面日子的,怎么能让他们下田干活?”
不算现年24岁,不是亲生的钱卫国,钱父钱母膝下还有二男一女,分别是现年18岁的钱卫军,现年16岁的钱卫民,以及现年14岁的钱卫红。
钱卫军出生时,钱卫国已经7岁,可以大带小的年纪,可以说三个弟妹都是他代打的。
也是这个原因,钱卫国对他们确实很有长兄如父的担当。
总是把他们的事情,放在首要的地位,一腔心思为他们好,从来不会恶意揣测他们。
就比如别人家同样在乡里读书的人,每到放暑假都会回来帮家里干农活。可钱家三兄妹却说他们学习比较吃力,要利用暑假的时间好好在乡里查缺补漏,努力把成绩提上来,他就信了他们的话。
不仅承担了本该属于他们三兄妹干的活,还要隔三差五给他们送米送菜,甚至塞点钱。
80年开始实行分产到户,按人头分地,年限15年,彼时他们二丫还没出生。也就是说,他们家除二丫外,分到了8口人的地。
钱父身体不好,田里的活指望不上。钱母借口要照顾一家老小,鲜少下地。三个弟弟妹妹都是‘金贵’的读书人,不能下地。
本该8个人种的地,全压在钱卫国两夫妻身上。
平常也就算了,暑假正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季节,别人家在外读书的人都回家帮忙干农活了,就钱卫军三兄妹不仅不回来干活,还要额外的花销。上辈子周秀兰不是没有过怨言,可每次才起个头,钱母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骂,一两次之后,周秀兰再也不敢了。
钱卫国想到上辈子,自己明明也被累得要死,可见累得皮包骨,脸色蜡黄的妻子被骂,不仅没帮忙,甚至为了让钱母消气,还忍不住帮着一起数落。
现在回想起来,他想不通,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从来没想过反抗?!
想到这些,钱卫国伸手拽住钱母拧他手臂的手,眼里翻滚着剧烈的情绪,嘴巴一个秃噜,分家的事,脱口就来,“娘,那咱们分家吧。”
‘分家’两字砸出来,钱母感觉天旋地转,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拽回被钱卫国抓住的手臂,她两手举高,而后双掌往膝盖上拍打,嘴里呼天抢地地哭着,“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才让我摊上这么个不孝子。”
“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结果你翅膀硬了,就嫌弃我,跟我闹分家。”
农村妇女,但凡有点脾气的,都拥有撒泼的技能,钱卫国不是第一次见钱母这幅做派。只是往日钱母都是跟别人干架,才这个阵仗。
钱卫国尝试好好讲道理,不将场面闹得太难看,“娘,树大分枝,儿大分家,不是都这样吗?”
钱母抹一把鼻涕,眼睛冒着火,狠狠瞪钱卫国,“那是别人家儿子都娶媳妇,有各自的小家了。咱们家现在就你一个成家的,你两个弟弟都还在读书,分什么家?”
凶狠的目光,让顺从了几十年的钱卫国,忍不住一个哆嗦。
事实确实如钱母所说,所以钱卫国也知道现在提分家,不占理,但刚才话赶话,分家的事就这样出了口。
足见重来一回,他不想再被当牛做马的执念有多强,“娘要不想分家,那往后周末寒暑假,就让卫军他们三回来干活。爹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您忙活家里一摊子事,口8人的田都压在跟秀红身上,我跟秀红就是铁打了,也扛不住。”
“这几年不是一直都这样过来的,你们不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扛不住?”
外面已经有人围着看热闹,灶间忙活的周秀兰,也早站在不远处看,钱卫国知道这次如果不表情立场,往后再闹,效果肯定没这次好。
干脆走到周秀兰身边,将人拉到钱母跟前,拉起她一双手,让钱母看,“娘,秀兰才二十六岁,可您看看她这双手,比您还要糟糕。”
眼前的双手,指节粗大变形,掌心沟壑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和草汁,右手中指因握镰刀过久向外扭曲。
见钱母沉默不语,钱卫国一咬牙,轻轻将将周秀兰的衣服领子,掰开了一些,让钱母看她的锁骨,露出常年挑重物,在锁骨处磨出深褐色的茧疤,“您再看她的肩膀,都成什么样了?”
“娘,秀红也才二十六岁,可您看看,她的双手,她的肩膀,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想到上辈子每到刮风下雨,妻子就嚷嚷着身子跟生生被劈成两节一样,钱卫国忽然觉得现在闹开也没什么不好的。
农村人没有不干活的,可的确没像钱卫国两口子这样,两夫妻常年承担着8口人的活计。
不是没人觉得他们两夫妻傻,可人自己不反抗,旁人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这会儿见他们闹起来,立马有人开口,“我这干了一辈子活的手,都没秀红的手糟糕。还有她肩膀上那茧子,比我男人肩膀上的茧子还多。”
“虽然十指有长有短,要做到完全公平很难,可没见谁像钱嫂子一样,偏得没边了。要不是大家邻里乡亲,都清楚彼此,该怀疑卫国是你们捡回来养着当牛做马的。”
“对啊,卫国七岁就开始带弟弟妹妹,10岁出头就是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卫军这都快二十了,还没见他怎么下过地。”
“……”
钱母可不是好惹的,哪能由着这些人说三道四,当即两手叉腰,对着围在院门口的一帮人,开始一顿输出,"哟,吴嫂子倒是会当菩萨!"吊梢眼里的鄙夷,显而易见, "去年春耕你家二小子偷懒装病,怎不见你拿竹条子抽他?"
说完不待停顿地看向一旁,身材发福的吴婶子,"打量我不知道呢?前次卫红身体不舒服去卫生院,见着你家老三蹲在计生办门口哭——是怀了野种不敢要吧?"
钱母这超强的战斗力,让围观的人一个个打退堂鼓。
钱母冷笑着走出院门,"管好自家破炕头的事儿!我们老钱家供儿子女儿读书的事,那是祖宗定的规矩,用不着你们操心。"
赶走看热闹的人,钱母收起脸上的冷笑,面无表情返身回院里,顺手将院门一关。而后一个转身,一脚踹翻院墙下的鸡食槽,糠皮混着水葫芦的鸡食,溅到周秀兰补丁裤上。
发泄完心里的怒火,她直接给了眼前两夫妻一句, "分家?除非我咽气,不然你们想都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