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婚?"钱母尖利的嗓音突然劈了叉,她抓起笤帚横扫过去,芦苇擦过周秀兰耳际,勾下一缕枯黄的鬓发,"带着两个赔钱货你能活几天?"
周秀兰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那也比留在这里,被你们一家子当年做马使唤,来得强。”
上辈子她跟钱卫国两夫妻,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为这个家付出。二老过世后,更是将下头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亲子亲女一般的照顾,为了他们不断委屈自己生的两个女儿。
本以为他们的掏心掏肺,能让他们得一个善终。
结果,不说所谓的死后摔盆,人还没死,只是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而已,那三兄妹就对他们避如蛇蝎。她的上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
想到临终前,守在病床前,让她放宽心,他们会想办法给她找最好的医生的两个女儿,周秀兰越发坚定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知道钱母这个人,永远不会把她这个做儿媳的话,放在心上,周秀兰懒得继续跟她争辩,转身就想离开。
转身时补丁裤擦过钱卫国膝盖,带起一阵裹着皂角粉味的风,和几年前他掀开红盖头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钱卫国突然抓住她裤脚,常年握锄头的手掌磨破了棉布,露出里面补了三层的旧里子,"秀兰..."
"松手。"周秀兰的声音轻得像晒谷场飘散的蒲公英,她垂眸看着丈夫发顶的旋儿,将怀里的二丫,往他跟前凑了凑,"你闻闻二丫的头发。"
钱卫国下意识凑近,观音土混着烧纸符的怪物钻入鼻腔,他忽然想起昨夜女儿烧糊涂时,曾用滚烫的小手摸他胡茬,"爹...二丫乖..."
周秀兰趁机抽回裤脚,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切过堂屋正中的"五好家庭"奖状,奖状边角卷起的地方,露出底下1982年年底的结扎证书。
想到当时钱母和钱卫国,是怎么劝说她同意去结扎的,想到那‘五好家庭’的奖状,又是因何而来的,周秀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讽刺。
上辈子她真的以为这对母子是为她的身体着想,才劝说她去结扎,不要再生。
结果却是他们为了拿“五好家庭”这个名头,以及她膝下没儿子,没底气去反抗钱家一大家子的剥削。
上辈子是她傻,把所有的不是,都往自己身上揽。
这辈子她不会再犯同样的傻,她倒想看看,没了她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嫂,底下的弟弟妹妹,还能不能这么有出息?!
"明日去乡里。"最后扔下一句话,周秀兰抱着二丫离开了钱家。
这不是钱卫国第一次看周秀兰的背影,却是第一次生出,自己抓不住妻子的感觉,他顿时有些心慌,抬脚就想追出去,结果被钱母给拉住了,“让她走,我看她能去哪里。”
钱卫国想说二丫还生着病,外面太阳这么大,万一又给晒着烧起来了,就不好了。可对上钱母那张阴沉的脸,只能把话咽回去,最后说道,“娘,学费的事我会想办法,缝纫机不能卖。”
钱母没听到学费的事,只听到缝纫机不能卖,只想到一向听话的儿子,忤逆自己,火气再次暴涨,她抄起顶门杠横扫过来,"翅膀硬了?"
榆木棍带着风声砸向儿子膝弯,钱卫国扑通一声摔倒,额头磕在缝纫机针板上,蝴蝶牌商标突然迸发刺目白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听到接生婆问‘保大保小’时,钱母毫不犹豫说‘保小’;看见周秀兰结扎那日,手术室的搪瓷盘里摆着带血的银顶针;看见周秀兰临终前,盼着来给她摔盆的人,一个都没出现......
咔嗒--
缝纫机针突然自动运转,在钱卫国掌心刺出带血的"悔"字,他瞳孔里映出两个重叠的世界:周秀兰抱着二丫在暴雨中朝乡里狂奔,以及捧着孝子盆给他摔盆的大丫。
"秀兰!"钱卫国突然暴起,常年佝偻的腰挺得笔直,他撞开钱母的动作像头觉醒的耕牛,直直朝周秀兰离开的方向追去。
钱母被他突如其来的撞击,直接给撞到在地,见儿子追着周秀兰那个扫把星去了,“今天你有种走出这个家门,就不要再踏进来。”
刻薄的声音,让钱卫国的脚下一顿,他转身,低头看向坐在地上的钱母,问她,“娘,我是您亲生的儿子吗?”
上辈子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听话,也最孝顺,钱母却一直不喜欢他。
直到他死后,不知道为什么魂魄没跟着离开,才听到他两个好弟弟和好妹妹说,说他不是钱家的孩子,父母养他,给他娶媳妇,不过是为了替他们更好地养底下的弟弟妹妹。
所以,他死后是不能进钱家宗祠,只能在外面当个孤坟野鬼。
那一刻他才知道,不仅自己被算计了一辈子,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孩子,也一样被算计了一辈子。
“好呀,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不仅敢顶嘴,还敢胡说八道,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说完,操起刚才打钱卫国的棍子,就想站起来。
眼下最重要的事找到周秀兰,而不是跟钱母掰扯,所以不等她站起来,钱卫国就拔腿跑了。
他记得上辈子二丫便是这次高烧时,烧坏了耳朵,从此听不到声音,慢慢就不会说话了。
眼下秀兰已经带孩子看过医生,这明显跟上辈子不一样。
想到他刚才突然拥有的记忆,钱卫国想大概周秀兰跟自己一样,突然拥有上辈子的记忆,知道不第一时间带二丫去看医生,给她退烧,会有严重的后果,才会用如此极端的办法拿钱带孩子去看病。
想到二丫再也不用当聋哑人,钱卫国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走出家门,钱卫国想着周秀兰可能去的地方。
正常人碰到事情可能会回娘家,可他知道周秀兰不会,因为周家对出嫁的女儿并不好。每次回去不带点东西,都得被数落一番。所以,这种情况下,她肯定不会回去挨骂。
大热天的肯定也不会去外面乱逛,更不可能抱着生病的孩子去别人家窜门。
那最可能去的地方,便是他家的牛棚。
果然,钱卫国从家里的土坡下来后,拐到他们家牛棚时,就看到抱着孩子坐在刚收的稻草上的周秀兰。
彼时,周秀兰正全神贯注看着怀里还睡着的二丫,钱卫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柔软的气息。
他的妻子一直都是温柔的,或者应该说是没脾气的,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性格一样。
上辈子的她,明明觉得孩子烧得那么高,用那土办法治可能不行,却不敢反驳钱母的话,由着钱母折腾,最后害得孩子落下终身残疾的毛病。
上辈子的她,明明想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好好读书,可因为经济不允许,最后牺牲两个女儿,供小叔子小姑子读书。
上辈子的她,明明更想去帮衬自己两个女儿,可因为两个小叔子以及小姑子连着生孩子需要人照顾,她又不得不舍下两个女儿。
……
上辈子但凡跟他们相熟的人,无不说,他们这做兄嫂的,够对得起底下的弟弟妹妹。
他们两夫妻也这么觉得。
所以,都觉得哪怕没有儿子,也不用担心他们百年之后,没人摔盆的事。
不曾想,等到妻子身子出了问题,再不能帮衬他们的时候,无论是弟弟妹妹,还是弟媳妹夫,都怕被赖上,一个个都躲避不及。
彼时,守在妻子身边,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人,是一直被他们忽略的两个女儿。
当时无论他,还是妻子,都想着,不来照顾就不来照顾,等他们终了,有人给他们摔盆,也就不枉他们两夫妻对他们的照顾。
可惜,不说让孩子给他们摔盆了,连葬礼都各自找借口没让孩子来。
那一刻,钱卫国才知道,他们一直帮衬的弟妹,都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人。
本就操劳过度的他,先受到妻子过世的打击,又被一群狼心狗肺的兄弟伤透了心。最后更是得知,他这辈子从头到尾,都被这一家子算计,一口气没过来,也撒手人寰。
愚孝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
他悔,他恨。
可生命已经到尽头,他再悔,再恨,也没用。
没想到,再睁眼,他竟然回到二丫聋哑前,更没想到,他都还没有动作,二丫的聋哑就改变。联想到自己意外的遭遇,他大胆猜测,妻子肯定也有类似的经历,“秀兰,你是不是知道不及时带二丫看病,她会烧聋耳朵,最后变成聋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