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木板门被踹开,端着陶碗的钱母跨过门槛,往床边走。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床边正愣神的周秀兰回过神,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情况,她当即弯腰抱起床上正发着高烧的二女儿,“二丫的体温太高,我带她去看大夫。”
已经走到床边的钱母,一个不查被她撞了一下,手上的碗差点被撞到地上,“你个作死的婆娘,你想撞死我吗?”
意识到周秀兰适才的话,本就不好的脸色,越发难看,“符水喝一喝就好,看什么大夫?”
“二丫的温度太高,不赶紧把温度降下来,会出毛病的。”上辈子就是听信了钱母所谓的土办法,生生把好好的姑娘给折腾聋了,这辈子她决不允许再发生这样的事。
"作死啊!"忤逆的话,彻底将钱母的脾气点燃,啪地将手上的碗搁在一旁的桌上,抄起一旁的笤帚疙瘩,砸向周秀兰。
周秀兰已经抱着孩子往门口走,不查钱母有这样的动作,后背被砸了个正着。
她怕耽搁时间,没回头,没计较,继续往外走,赤脚踩到门槛边晒着的决明子,圆滚滚的药籽硌进脚心,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看大夫要钱,可她身上没一分钱。
她知道跟钱母开口,没用。
不过,她知道哪里有钱。
迅速出房门,到一旁的灶间拿了平日劈柴的斧头,而后返回房间,直接劈开房间里的樟木箱上的锁头。
看到她劈锁,钱母当即知道她要干嘛,顿时天塌了似的尖叫出声,"反了天了!"
习惯钱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她这一声尖叫,周秀兰单薄的肩胛骨骤然收紧,像拉满的弓弦。她左手托住二丫发烫的小屁股,右手五指深深扣进樟木箱的雕花缝隙里,指甲盖因用力泛起青白。
钱母扑上来抢夺时,她突然侧身用胯骨顶开人。
“这钱是给卫军他们交学费的,你敢糟蹋了,我要你命。”
知道这是女儿的救命钱,周秀兰忍着身体本能的惧怕,迅速将钱揣兜里,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再次拿起斧头,防止钱母扑上来抢钱。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平常出门她都会穿鞋子,今天光着脚就往外跑。
滚烫的地面,灼烧着她的脚底板,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且走且退。
铃铃铃—
伴随着车铃声,钱卫国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冲进天井,撞到她身上。周秀兰回头,入目的正好是后座捆着的一沓书。
不待她多想,钱母那带着雷霆之怒的声音就传来。
"拦住这个疯婆娘,她拿了要给卫军他们几个交学费的钱!"看到大儿子回来,钱母当即喝到。
周秀兰不欲与这两母子纠缠,把二丫裹进的确良衬衫,绕过钱卫国,赤脚踩过在砂石混杂的土坯路上,大步朝钱卫国回来的路走。
钱卫国不知道眼前什么情况,但不妨碍他照母亲的话做,他扔了自行车大步追上去,"站住!"
女子的体力本就不及男子,更何况周秀兰怀里还抱着孩子,钱卫国很快就拽住她, “大热天的,你发什么疯?”
钱卫国的手像铁钳般箍住她的腕子,周秀兰动弹不得,“不想二丫变成聋子,你就放手。”
他另一只手去掏她裤兜,"钱给我!"
周秀兰不想废话,突然低头咬住他虎口,钱卫国吃痛放开手,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妻子,“你疯了吗?”
“你敢继续拦着我,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不是真疯了?”说着,直接抬高拿斧头的手,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自己这个妻子,一直都很懦弱,连说话都没大声过。
这会儿的话声音也不大,可眼睛里那股浸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让人不敢直视,钱卫国撇开头,“小孩子生病再正常不过,用娘的办法就能治好,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
这年头农村人养孩子,遇上生病发热啥的,确实都是用类似的土办法医治的。上辈子她轻易就是被这样的劝说,说服,最后害得二女儿耳聋,落下终身残疾的毛病。
重来一次,她再也不会这样傻,“我知道在你心里,你弟弟妹妹读书的事,比我们娘儿三都重要。我一个跟你才生活几年的外人,比不上跟你一母同胞的弟妹,我认了。但眼下生病的是身上留着你一半血脉的亲闺女,我请你摸摸她的脑袋,这样的高温,不赶紧给她降下来,是会出人命的,你知道吗?”
钱卫国想继续发火,可无论是入手的温度,还是孩子那通红的脸蛋,都让他说不出那样的话。
见他终于不拦着自己,周秀兰拔腿就往赤脚大夫家跑。
赤脚大夫第一时间给孩子量体温,确定孩子烧到41度,赶紧给打了退烧药。
听说孩子还是烧到41度,周秀兰的一颗心高高悬着,生怕自己还是没来得及挽回上辈子的悲剧。
大夫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倒了杯温水给她,让她试着喂孩子喝点水。
小心翼翼地喂了孩子几口水,见孩子有吞咽,周秀兰这才小声叫道,“二丫,能听到阿母的声音吗?”
“阿母,二丫难受……” 时隔将近二十年,再次听到闺女的声音,周秀兰喜极而泣。
这辈子闺女再也不用当哑巴,太好,太好了。
她搂着闺女的小身子,嘴里不住地说道,“阿母抱着二丫,阿母疼二丫,二丫不难受。”
钱二丫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了,却是伸出自己的小手,轻拍周秀兰的胸口,“二丫不难受了,阿母不哭。”
结果她越是安抚,周秀兰的眼泪,越是止不住,“阿母不哭,二丫好好休息,这次阿母会保护你。”绝不让你重蹈上辈子的悲惨命运。
周秀兰虽眼泪不止,却是再没发出声音,钱二丫很快就慢慢睡着。
待孩子睡着后,大夫让她可以带孩子回家休息,周秀兰却说等孩子彻底退烧了再回。
大夫也没强求。
退烧针的退烧效果很好,两个小时左右烧就彻底退下来。
周秀兰又细细问了注意事项,这才带着孩子回家……
此刻的钱家,钱母正跟钱卫国说事情的经过,“孩子有个感冒发烧,再正常不过,我都泡好符水要给孩子喝。她突然抱起孩子就往灶间去,拿了斧头就砍樟木箱的锁,把准备给卫军他们几个交的学费全拿走。”
“为了一个赔钱货,竟敢动交学费的钱,简直反了天了。”
钱卫国是钱家的老大,素来都是爹娘说什么是什么,鲜少反驳。可想到自己妻子刚才的话,以及她那沁着寒意的双眼,他难得开口为周秀兰辩说了一句,“娘,秀兰对卫军几个的照顾,不比我这个做大哥的少。”
钱母没想到大儿子,竟然会替周秀兰解释,心里更不高兴了,“她是做长嫂的,本来就应该如同母亲一样,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这不是很正常吗?”
“而且你不要忘了,她只给你生了两个赔钱货。她又结扎了,你们这辈子注定没有儿子。将来你们百年后,还要靠你两个弟弟的儿子给你们摔盆。现在不对他们好点,人家凭什么让孩子给你们摔盆?”
钱母的话,让钱卫国的脊背瞬间弯了下来。
是啊!他们没有儿子,将来还指望两个弟弟的儿子,给他们摔盆,现在对他们好不是应该的吗?!
见大儿子不再开口,钱母继续说道,“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辈子都不会变。你那两个赔钱货,将来嫁了就是别人家的,差不多就行,别在他们身上多花冤枉钱。”
钱卫国想说,妹妹也是你口中的赔钱货,可你不是供她读书吗?!
可是他已经习惯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事终究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诉诸于口。
见他这样,钱母趁机说道,“既然她把你弟弟妹妹的学费拿去花了,那卫军他们几个需要花的钱就由她出。”
钱卫国佝偻的背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粗糙的食指反复摩挲裤缝线,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没立刻应和母亲的话。
"你聋了?"没听到他回应,钱母怒拍桌子。
知道母亲恼了,钱卫国艰难地开口,“娘,她要是有钱哪里会去箱子里的钱?”
他们家没分家,家里所有收成的钱都由钱母攥着,不要说周秀兰,就是他,也是常年兜里干干净净的,一分钱都没有。
“那就把她陪嫁的缝纫机卖了,反正家里一年到头也用不到几次。”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可地里头的出息就那么一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着实恼人。
带着钱二丫回来的周秀兰,挺直常年佝偻的腰,把熟睡的二丫往怀里紧了紧,似乎这样能给自己壮胆一样。她没有看钱母,而是看向自己的丈夫,“这台蝴蝶牌缝纫机,是我爹用三年工分换的。”
钱卫国的喉结上下滚动,看着妻子身上的衣服被二丫无意识的蹬踹踢出的褶皱。他想起新婚夜掀盖头时,周秀兰用手攥着的红绸,也是这样的褶皱。
红色的褶皱,几年过去,褪色成妻子身上如今灰扑扑的样子。
新婚夜对新婚生活的期盼,好像也变成如今灰扑扑的样子。
钱卫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却说不上来,但他不敢看妻子,只低垂着头,回她,“娘的话也没错。”
要说钱卫国这人有多坏,其实也没有。
他就是习惯听父母的话,习惯把弟弟妹妹放在她和两个孩子之前。
周秀兰原想,但凡这人有点自己的想法,她不一定要提离婚,毕竟这年头哪怕夫妻干架干到恨不得杀了对方,也没离婚的。
而且,她很清楚,离婚后自己带着两个女儿,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可听到钱卫国的回答,周秀兰想,跟着这样完全不懂为妻儿考虑的男人过日子,会比自己带着俩孩子过更难。
这么一想,她果断开口,“既然你这么听你娘的话,往后你自己守着你娘好好过日子,咱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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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