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国不识字,不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本想进去抓住他们质问他们,摸到兜里好不容易赚到的钱。想到每次碰到这三兄妹,都要被他们各种索取,他怕自己在他们的围攻下漏了底,赚钱的事被知道,生生忍下找人的冲动。
拉住一个正要进场的人问过,才知道这是新开的溜冰场,入场费伍毛,租冰鞋一元,汽水八毛。钱卫国掰手算一下,钱卫军三人进这溜冰场一趟的花销,就要花费六块九毛,钱卫国身侧的手,紧紧攥得青筋暴露的。
他想到二丫生病那天,钱母为了省两块看病钱,要周秀兰拿斧头劈箱子才能拿到钱。他想起两个孩子身上全是补丁的衣服,想到昨晚秀兰拿着旧镰刀小心翼翼补她那双早就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塑料补得不像样子的塑料凉鞋,再低头看自己忙碌了大半天,早就面目全非,比凉鞋还要漏风的解放鞋……
不是不知道这三兄妹放假不回家,在乡里逗留是为了逃避繁重的劳动。不是不知道,他们读书并没有他们自己说的那般用功。
他想着,他们知道家里困难,不会乱花钱。
没想到现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想到上辈子他们两夫妻一滴滴汗水,一担担稻谷,一斤斤山货,供养的就是这么三个不知道心疼体谅家人的货色,钱卫国额头暴起青筋,掌心被攥紧的手指头硌出血印,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旱冰场的迪斯科音乐突然切到《阿里巴巴》,鼓点震得钱卫国麻木的神思,稍稍回笼。他站在门口往里头看,他看到那三兄妹人口一管汽水,一边滑冰一边喝汽水,好不惬意。
对比自己浑身湿透,口渴得嘴唇都皲裂了,喉咙冒烟,却依旧舍不得拿一根进价才一分钱的冰棍吃的做法。他转身离开溜冰场大门,他摸到裤兜里卖冰棍赚到的一分一分的钱,被汗水泡软的纸币正慢慢裂开,像家里墙上那张全家福的裂痕。
他一步步朝墟市走去,耳边回响着那三兄妹放纵恣意的笑声,混着冰刀划破地皮的嘶吼,一声声锯断他对那三兄妹那根名为‘关心’的弦。
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早上周秀兰摆摊的地方,见她跟前也摆放着一个冰棍箱,便猜到他也是批冰棍来卖了。
他正想大步走过去,要一根冰棍来吃,却见她偏身拿起一旁装满水的塑料袋,小心捏着塑料袋口,一口口往嘴巴里灌水。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塑料袋,找地方装的水。
明明眼前就摆着解暑又解渴,一根才一分钱的冰棍,却舍不得自己吃一根。
要不是穷怕了,谁愿意这么自己苛责自己。
钱卫国抬起两手,用力戳自己的脸颊。
他恨,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窝囊,恨自己结婚了,还不懂结婚后的男人,应该有担当,应该对自己妻子和孩子好。
上辈子活了一辈子都没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害得妻子跟自己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害得两个孩子,明明有父母,却活像无父无母的可怜虫一样。
上辈子他们两夫妻的下场,纵然有外在原因,其实更重要的是他这个当丈夫,当父亲的人,一辈子不懂担当为何物,一辈子不懂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一边喝水,一边看有没有顾客可叫卖的周秀兰,见到钱卫国站在那用力揉搓自己的脸,以为他出什么事了,手上的塑料袋一扔,赶紧起身跑到他身边,伸手拉住他又要往自己脑袋拍的手,哑着声音问道,“卫国,卫国,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就势抓住周秀兰的手,听着她沙哑得不像样子的声音,钱卫国愧疚难当地说道,“我没不舒服,我就是恨自己没本事就算了,还没担当,害得你跟我吃了一辈子的苦。”
粗粝的,沙哑的声音,让周秀兰悬着的心放下,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将他拉回自己的摊位,将另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递给他,“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想再多也不能重来,往后不再犯便是。”
“好,听你的。”塑料袋一入手,钱卫国就感觉到油,水入口后,浓浓的油腥味,他一点没嫌弃,大口大口将水灌进喉咙,“后头咱们买个军绿色密封水壶,往后出门的时候,咱们自己带水喝。”
这年代污染还没那么严重,他们在家里干活的时候,随处可找到干净的水喝,没有自己带水的习惯。
多活一辈子,两夫妻都很清楚,他们在家干活时喝的水,看起来再干净,其实也有很多细菌,最好是烧开后再喝,周秀兰自然不反对,应允了他的话后,就高兴地跟他分享自己早上的收获,“东西卖完后,我看时间还早,便问了人去批了一百根冰棒,三十根雪糕来卖。”
灌完一塑料袋的水,冒火的喉咙,总算舒服了,听到她的话后,他直接打开冰棍箱看,里头只剩十几根冰棍躺在箱子里,“卖得这么快?”
说起这个周秀兰眼睛晶晶亮的,“主要是我拉得下面子叫卖。”见她叫卖卖得快,边上也有人学她叫卖,可没她放得开,生意都没她的好。
想到这里,她低声说着自己一个早上领悟出来的想法,“要做生意就要脸皮厚,咱们都是多活过一辈子的人,应该懂得面子什么的,都比不过腰包鼓重要。只要咱们豁得出去,不说大富大贵,赚个小康生活,完全没问题。”
摸着兜里鼓鼓的票子,钱卫国深以为是地点头应允,“照今天这个情况看,到过年咱们应该能攒下好几百块钱,那样等翻过年咱们就能一起来乡里。”说完,跟她说了藤茶的卖价,以及他买冰棒赚到的钱一共有多少。
藤茶没如愿卖到他们想的一元一斤的价格,周秀兰也没失望,毕竟他们这才开始,能顺利卖出去,她就很开心,“也就这几天娘不在家,家里比较宽敞,咱们制茶比较容易,才能几天时间就制出一百斤来,接下来十天能制出一百斤就不错。”
既然他们不想让钱母知道,他们在倒腾山货卖的事,无论去山上采摘新鲜藤茶的时间,还是晚上去山洞制茶的时间,都不可能太长,不然就钱母那精明劲,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那也不少。”在攒够脱离那个家的钱之前,钱卫国也不想节外生枝,“咱们先吃午饭,吃完买一下想买的东西,咱们就回家。”
两人都知道中午之前肯定赶不回家,又舍不得在乡里花钱买东西吃,他们就自带了午餐。自打分产到户后,家里就不缺粮食,他们平日里地里干活带干饭,今天也一样。菜则是豆角还有青菜。
这些都是自家种的,不需要花钱,倒是不缺两口子吃的,就是菜里的油水少了一些。不过,两人早习惯这样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两口子轮流吃完属于自己的午饭,冰棍箱里剩下的冰棍也卖完,周秀兰去还了冰棍箱,而后跟周秀兰买了需要买的东西,就踏上回家的路。
路过溜冰室的时候,里头正播着费翔的《恼人的秋风》,看着溜冰室大门上三个气派的大字,“播这么劲爆的音乐,也不知道这做的啥生意。”
“溜冰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卫军他们三进去,特意找人问的。”钱卫国闷闷地说道。
猝不及防的真相,让周秀兰扶着车座椅的双手,不自觉抓紧,“这就是他们说的,要在乡里补习,呵呵,呵呵,呵呵呵……这就是我们曾经掏心掏肺对待的人,呵呵呵……”
失望,嘲讽,自嘲,几种情绪夹杂地一起,没哭,却比哭声,更叫人听得心酸的声音,让钱卫国心里阵阵难受,“是我傻,是我以为只要咱们用心对他们,他们总会念我们的好。”
“以后他们三个的田,我们不要再管,他们爱种种,不种拉倒。”哪怕钱父钱母对他们不好,但好歹养大了这个男人,那三兄妹就跟那吸血的水蛭一样,光吸血,不付出。有多余的精力,她多休息不好吗,要去管这种完全不懂付出的人。
“嗯,等秋收后,我就把属于我们两的粮食单独分出来。”分产到户的时候,两个孩子还没出生,只有他们两夫妻的田。
“这样做最好。”不然翻过年他们要去乡里,钱母怕是不会把属于他们的口粮给他们。
地里的活都是他们两夫妻干的,该他们得的,她才不让呢,“我不至于对他们做什么,但我倒想看看,没有我们两个当牛做马,他们三兄妹还能不能像上辈子那般出息?!”
那三兄妹都是极其自私的人,哪怕钱卫国跟他们没血缘关系,只要他们日子不好过,绝对扒拉着他们两夫妻。按理周秀兰盼他们好,比盼他们不好更好,可上辈子的事,她终究是意难平,所以就想看看没了他们两夫妻无条件的付出,他们能长成啥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