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距离墟市不远,放下周秀兰后,再骑一个拐弯就到。
整个乡就这么一个供销社,要供19个行政村,221个村民小组的人购买东西,屹立在交通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方便各方来人采买。
跟墟市的水泥建筑不一样,供销大楼是三层楼高的青砖大瓦房,建成的时间要比墟市早很多年,外墙看起来更斑驳,更有年代感。
三层方正躯干顶着斜坡瓦顶,檐角脱落的排水管裸出铁锈獠牙,正对着街对面个体户新漆的绿铁皮棚龇牙咧嘴。青砖墙上爬满苔藓与粉笔字,"保障供给"的朱漆标语褪成了褐色,裂缝里钻出几丛狗尾草,迎风招展。
台阶两侧的水泥栏杆被磨出包浆,棱角处残留着扁担铁钩的刮痕。门廊立柱贴满层层叠叠的告示,最新鲜的"个体经营许可证办理指南"正骑在"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残骸上,浆糊未干处渗出褐黄泪痕。
走上台阶,走进生锈的铁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泛着油光的供销社水泥柜台。柜台旁边是三扇呈“品”字形排开的玻璃柜台,左边是副食品柜,右边布匹柜,正中间是农资柜台,上插一面褪色的"农业学大寨"三角旗。
戴蓝袖套的售货员端坐柜台后,虽然已经改革开放好些年头,周边渐渐有抢生意的个体户。可这些端着国家铁饭碗的售货员,还跟早些年一样鼻子朝天看,不说主动招揽生意,看到穿着不好的客户站在柜台前,他们都仿若无人,压根不会主动开口。
因为身上穿的衣服破,钱卫国每次来供销社,都要受这些售货员的冷眼,导致他很不喜欢来这里。自打改革开放后,尤其近两年周边慢慢有了个体户,能在个体户买到的东西,他就不上供销社来买。
不说个体户的东西相对便宜,就个体户对上门买东西人的热情态度,就让大部分人更喜欢去。毕竟,谁也不是贱骨头,上赶着招人白眼。
早些时候来供销社卖东西,他都提前在家列好单子,什么东西要多少,到供销社后,该哪个柜台买就把单子给哪个柜台售货员,让她给拿好,他确定没错后,就付钱,绝对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给对方多余的机会埋汰自己。
今天上门,因为知道再过不久,这些总是拿鼻孔瞧人的售货员的铁饭碗即将不保,钱卫国对他们再没曾经那种躲避,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感觉,走到副食品柜台前,就问坐在柜台后的售货员,“你好,请问咱们这里有收购藤茶吗?”
哪怕今天钱卫国已经穿了最好的衣衫,身上还是到处是补丁,且从家里到乡里十多公里的路程,裤腿先是被露水打湿,又蹭上土路的粉尘,膝盖以下的裤管,脏得不像样。脚上穿着的,破得堪堪能穿得住的解放鞋,更没办法入眼。
直看得售货员眼里闪过一道情绪,虽然收敛得很快,但嘴上却敷衍道,“收购请找收购员,柜台只卖东西。”
早习惯他们冷漠的态度,钱卫国并不恼,“那麻烦帮忙找一下收购员。”
“我们不能离开柜台,你自己找。”
“同志,我听说随着个体户数量的增加,供销社的售货员增加了顾客投诉的环节,被投诉多的售货员,轻则被罚工资,重则饭碗不保,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钱卫国是来做买卖的,并不想找事,所以说这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只够副食品柜后的售货员听到。
随着个体户的发展,供销社开始有竞争,上头开始重视服务,可惜一线的售货员,还没根本的改变。
钱卫国这话一出来,售货员当即知道,眼前这个穿着破烂的农民,是个知道内情的。不想真的被投诉,她立马转换态度,“我要去楼上拿个样品,顺道帮你看看收购员在不在,你等着。”
钱卫国点头,“有劳同志了。”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钱卫国过的都是长期被压迫的日子,身上几乎没棱角。一朝重生,虽已下定决心改变,也正在努力改变,但身上的棱角不是这么容易长出来的。所以,碰上售货员的敷衍,他想的也不过是要她帮自己找到人,完全没想过真的把事情闹大,把人弄得丢掉铁饭碗。
农民,尤其底层的贫苦农民,遇事,天生想的就是怎么化解矛盾,而不是加深矛盾。
他们很清楚,自己没资本闹,息事宁人最适合他们。
就像两夫妻刚重生回来那天,都嚷嚷着分家,可分家的话出来后,钱母的反对,以及他们的反复思量,都让两人明白,眼下并不是分家的好时机。于是,两夫妻不得不将这个想法暂时埋在心底。
眼下用这种方法让售货员妥协,也是钱卫国斟酌后的考量。
就目前来讲,钱卫国觉得只要能赚到钱,其他的都不重要,所以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处事风格有什么不好。
很快,售货员就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出头,着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的男子。
两人走近了,售货员就跟男子说道,“张经理,就是这位同志找您。”
被称为张经理的男子,走到钱卫国跟前,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问他,“同志,我是负责供销社收购的,你找我什么事?”
看着眼前笑容亲切的男子,钱卫国突然明白什么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悬着的心,总算松了,“您好经理,我想问问咱们供销社有没有统购藤茶?”
“藤茶?你有多少?”
“一百斤刚晾晒好的。”
“茶在哪里,我要看看成色。”
“您稍等。”扔下一句话,钱卫国小跑着到门口卸下车后座上的一大袋藤茶,弯腰扛着进供销社大门,不待他卸下来就听张经理说跟他走,钱卫国便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待他说到了,钱卫国才停下来,弯腰将一百斤的藤茶,放到地上,而后小心翼翼解开,被绑得紧紧的袋口,从里面掏出一小撮裹满‘白霜’的茶叶,“我们都是挑最嫩的芽尖制的茶,品质绝对没问题,您看看成色,有开水也可以冲一泡喝看看。”
搁重新前,钱卫国绝对讲不出这样的话,可到底是多活了一辈子,多看了往后二三十年的发展,有些事虽然做起来生硬,好歹会做。
藤茶又叫莓茶,上头的“白霜”其实是茶多酚,据说有降血压的功效。“白霜”裹着的茶叶呈金黄色,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茶,张经理心里有数了,“供销社的统购名单里,没有藤茶这一项,可以按山珍项目购买。”
听说可以买,钱卫国当即脸上一喜,“那一斤多少钱?”
“五毛。”
自打两夫妻决定采藤茶,制藤茶,两夫妻就慢慢回忆上辈子观察藤茶买卖的事,两人都记得翻过年的清明,下到各村收购的藤茶价格都有一块五。
早了几个月,两人拿到乡里卖,不指望能卖到明年的价格,好歹也要一块左右,结果张经理才出五毛钱,钱卫国自然不愿意,“这价格太低了,我还是拿去药铺看看。”
虽然这年头高血压的人不多,但也有,拿去药铺当降压药卖,指不定能卖个好价格。
看他的穿着,张经理以为这就是个啥都不懂的老实人,没想到竟然知道跟自己讨价还价,还知道这东西可以卖给药铺,当即不敢小瞧他。于是斟酌了一番,开口道,“这藤茶的品质确实不错,这样吧,七毛,我按七毛收购。”
“我以为最起码也有一块钱。”对方一松口价格就高了两毛,钱卫国觉得可以再接再厉,“咱们一人退一步,一块九毛,怎么样?”
“最多八毛五。”
钱卫国知道达不到心里理想的价位,只能妥协,“行吧,八毛五就八毛五。”
“你能确保全部藤茶的品质,都跟最上头的这些一样?”张经理就是专门搞收购的,最是知道有些不厚道的人,上面看得到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下面看不到的就不好。
“当然。”钱卫国斩钉截铁地应道,“这个营生我想长期做,要是第一次就弄虚作假,下次我再来,您肯定不再收,我不会自砸招牌。当然,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找个地方当场验货。”
“按理应该当场验货,但这藤茶比较特殊,倒出来又装进去怕是都得被折腾碎了,届时卖相就不好。”藤茶是藤本植物,干了后比较脆,不如普通茶叶那般耐摔,“不过,你得给我留个地址,真有问题,我肯定找你索赔。”
茶是他们两夫妻做的,钱卫国可以保证没问题,自然不怕留地址,“没问题。”
最终价码定格在每斤八毛五,一百斤,就是八十五块钱。
拿到钱,小心翼翼放到口袋里,确定不会掉出来后,钱卫国又问了哪里可以批发冰棒。
张经理给他指路后,还顺便提点他,哪个地方冰棍最好卖。
钱卫国道过谢后,揣着钱,前往冰棒售卖点,批了一百根冰棍,还有二十根雪糕,赶往张经理说的地方叫卖。
两个小时候,一百根冰棍和二十根雪糕兜售一空,他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回墟市。
墟市很多人,自行车进不去,他只能找地方停好,上好锁。
正想去找周秀兰,结果看到钱卫军三兄妹进了路边一家刚开业不久、不知道卖什么东西的铺子,里头隐隐能听到时下热门的音乐《路灯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