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惯会讨人喜欢吗,若是半月之内,胡玄姬没有爱上你,我就割了你那处做下酒菜。”
伏长风直愣愣躺在床上干瞪眼,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观南临走前撂下的混账话。
脖子上的伤口还发着热,他拿被吓得冰凉的手捂着脖子,侧过身子看着胡玄姬的侧脸发呆。
胡玄姬的唇生得极好,两瓣柔软总是洇着天然的红,唇角天然上扬,即便不言不笑,也自带三分缱绻情意。只是她平日总爱抿着,不叫浑然天成的风流外露。
此刻她安然闭目,呼吸轻得如同雨夜落花,比平日里少些冷淡疏离,光看着便让伏长风心中涌起一股子柔情。
只是想着观南的话,他总觉得苦哈哈,只能看几眼美人聊以慰藉。
看着看着,伏长风凑近了些,手也忍不住抬起来,在虚空中描摹胡玄姬的眉眼。
他想,这天地浩渺,人间广袤,美丽的姑娘如同四时之花,长在他一生也逛不遍的天南海北,她们每一个都生得特别,连心思也各自抽枝。
他晓得自己生得俊,眼是眼,眉是眉,笑起来也算携了半面春风。可这春风,未必人人都愿接。
集市里卖伞的王姑娘就偏爱高大健壮的男子,每回遇见,她总笑着扬声道:“郎君啊,割点肉罢!瞧你清瘦得……腰还不及我相公的胳膊粗!”
不过这点得容他辩驳辩驳,凭他这七尺的身高,瘦弱一词就与他没什么干系了。
实在是因为王姑娘相公是卖猪肉的屠户,天生的虎背熊腰,人人都讲他的臂上能跑马,拳中能立人的。莫说他了,寻常练家子在她家相公面前也显得娇弱呀。
还有城东头李家姑娘喜欢瘦高个,赵姑娘喜欢白胖喜庆的,刘姑娘想找能说会道又能干的……
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念想,各有各的情钟,无甚道理,也强求不得。
伏长风长叹口气,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只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侥幸娶了位家世相貌样样出挑的美人娘子,如何有把握能让性子冷淡的冷美人在半月内爱上自己呢?
他想了半天仍觉得苦恼,抱着一肚子没处吐的苦水渐渐如同往常那般蜷着身子睡着了,睡熟了手脚也自觉地缩着,没敢越雷池半步。
等伏长风第二日醒来时,胡玄姬已不在屋内了。
迎春边摆膳食,边悄悄和他分享她们家小姐今早都做了些什么。
“小姐早晨还练了剑法呢。”迎春说完,画眉又跟着补充,她的性子比迎春跳脱些,笑嘻嘻顽笑道:
“小姐虽有些日子没习武了,可身手一点没退步。姑爷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我们家小姐,否则十八般兵器有你受的。”
正巧胡玄姬从外间走进来,她手上透着寒光的剑还没撂下,听了这丫头的恐吓,微微挑眉。
“画眉。”
“嗳,小姐。”
讲小话被当场抓包,画眉傻笑两声,掩面退到伏长风身后。
伏长风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站起来迎他家娘子。
与胡玄姬投来的眼神对上,他一下吞吞吐吐起来:“…娘子。”
“嗯。”胡玄姬应了声,她把长剑归鞘,目光掠过桌上的清粥小菜,在伏长风身旁落座。
席间一时无声,只闻碗著轻碰声。用过饭后,胡玄姬起身要走,看见伏长风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神色停下了脚步。
“李珠邀我去郊外跑马,你可要同去?”
伏长风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都说日久生情,他正愁没机会时时黏着胡玄姬。等他到了地方,才想起自己于马术一道压根儿一窍不通,不只马术,君子六艺,他样样稀松。
伏长风装模作样地在马圈里兜着圈子,他左看右看,不是嫌这匹马太高,就是嫌那匹马太爱流口水,磨蹭了半天还没挑好,实则心里发虚,马儿抬抬后腿,他都想躲得远远的。
胡玄姬已换了身骑装翻身上马,她□□的大马一看便知品相不凡,性子也不似其他马儿一般温顺,方才在马夫手里时还总是摇头晃脑,不耐地打着响鼻,可缰绳到了胡玄姬手中,脾性又显得乖巧了。
“可是没有合你心意的?”
胡玄姬牵着缰绳居高临下看着他,那骑装是掐腰的款式,更显得她腰细腿长,满头的乌发高高束起,样子英气十足,只是看上去更不近人情。
伏长风笑道:“不妨事,我再挑挑,娘子不必管我,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纵马疾驰声压下了,一匹枣红骏马驮着个少年郎朝此处奔来,马背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冲他们招手,来者正是李珠。
李珠的视力极好,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眼馋已久心心念念的佳人,他兴奋不已,挂着笑纵马而来,只是转脸又看见个小白脸,想到心上人那桩不入流的婚事,眼中笑意全无。
想必他就是那不要脸的入赘来的丈夫了,李珠恨恨地想着,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如何配得上胡玄姬!
此时枣红马已驮着他进了马场,他眼珠子一转,打定主意要叫这小子吃吃苦头。
近前就是栅栏了,李珠仍不拉紧缰绳,反而狠狠往马腚上抽了一鞭。
小枣红是他爹爹送他的胡马,是难得的千里良驹。受了痛,它更加速往前奔跑,四个蹄子几乎要飞离地面,鬃毛和马尾被风扯得笔直,就像一道暗红的闪电。圈马的栅栏对它而言不算什么,只是略一抬腿就飞越了出来。
在李珠的驱使下,高头大马直愣愣冲撞向伏长风。
来不及反应,伏长风面色惨白,大脑登时停摆,连腿也软得没用极了,只知道抱着头慢一拍地蹲在地上。
那大马就这样从他身上跨过去,只一刹那,马腹与他的头贴得极近,他抬起头来,呼呼风声好像仍在耳边。
伏长风呆呆地站起来,长袍下的腿悄悄打着哆嗦,还未缓过神来。
“这位兄台,实在对不住,我这马刚驯了没几天,还不甚熟练,让你看笑话了。”李珠收紧了缰绳调转马头,他端坐在马上,满脸歉意地对着伏长风抱拳,只是口不对心,看见伏长风被吓得面无人色,他胸中郁气终于得以疏解。
李珠其人,人如其名,自小被父母亲如珠似宝地疼宠着长大,从不知天高地厚。他父亲是京官,又是六皇子的岳丈,此时局势未明,李家虽遭贬举家离京,但根基俱在,寻常人轻易开罪不得。
作为李家的独子,李珠离京后的生活过得比原先还要惬意些,生活中没有什么不顺意的,除了娶不到胡玄姬以外。
每次见胡玄姬时,李珠总要费心思打扮一番。他年纪小,家世却极高,又喜张扬,周身配饰无一不精。今日一见,他身上穿的是缂丝锦袍,外罩件绣金麂皮甲,腰间悬一柄宝石匕首,额上也戴了块通透温润的青玉带,连马鞭也是赤金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即使险些纵马伤人,也端的一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恣意性情。
不过在伏长风眼里刺眼得紧。
伏长风对御马一道不大了解,还以为这当真只是场意外。他观这小公子贵气逼人,心里头已然露了半分怯,又想这人是胡玄姬的朋友,纵然心里怨愤嫉恨,面上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帮着出言宽慰一二。
天杀的浪荡纨绔,马也骑不明白,早晚有天被人讹诈,散尽家财。
若不是我人品贵重,若不是!
伏长风抹了抹面上沾的灰,勉强挤出个笑,内心却如此咒道。
沉默许久的胡玄姬一下翻身下马,她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一般,李珠的注意力全被她引走了,也跟着下马。
“李珠。”
胡玄姬面上像结了层冰,眉眼尽是不悦,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好玩吗?”
胡玄姬从未对他这般冷淡,李珠嘴角笑意一僵,他眼皮耷拉下来,一时竟被压得不敢与之对视,只声如蚊蝇般呐呐道:“漱玉,我没有…”
“没有什么?你是怎么骑的马?教习师傅是这么教你的么!”胡玄姬不欲再与他争辩,她把马牵回圈里,拉着听得一头雾水的伏长风扭头就走。
伏长风只觉得方才情形凶险,却不想胡玄姬会因着李珠的无心之失当场翻脸。
在两人双手相握的刹那,伏长风只觉全身酥麻,大有飘飘然之感。怪哉,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牵美人的手,怎的便生这次如此敏感,实在是不大对劲。
胡玄姬的手有些冰凉,连指节也微微透着寒意,但肌肤光滑细腻,握在手里,就像握了块上好的羊脂玉,惹得伏长风无意识摩挲了两下,回过神后他立刻僵住,控制不住面红耳热起来,手也定住,规规矩矩地不敢再有动作。
一路上胡玄姬始终牵着他的手,受了这等偏爱,伏长风又大度起来,今日遭的罪也不算什么了。想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人竟被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儿郎吓住了。
他清咳两声,也顺水推舟讨好地叫道:“漱玉…我看他年纪小,或许真是没留神,要不算了吧…”
胡玄姬也不听他讲,只是握他手的力道重了三分,唇又抿起来了,很不耐的样子。
伏长风立时闭嘴不言语了,走到半道上,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身后。只见那李珠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未动,宝马的缰绳叫他松了,没了束缚,那枣红的大马正在马场里头撒欢儿呢。
但李珠无法痛快,他垂着头孤零零站在那,模样有些可怜。但还未等伏长风心软,李珠就抬手抹了抹眼睛,而后倏地抬起头,二人眼神交汇,伏长风心惊于那眼神里的阴毒,泛滥的同情心顿时荡然无存。
他竟被记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