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往南郊别院走时,慕婉颜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了。
她恹恹靠在晴霜身上,听周媪一路唠叨:“公主见了大公子,须得温顺柔婉,谨守妇德,不可与夫婿争执。”
这些话慕婉颜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靠在晴霜身上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神游天外。
到了南郊别院,周媪率先下车,叫人去叩门。
慕婉颜见她走了,脸上才渐渐露出一缕愁色。
晴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公主,我们真要去劝大公子吗?”
慕婉颜叹了口气,低落道:“婆母有命,我自然不敢不从,不过——”她掀起车帘,望向紧闭的院门:“你也无需太担心,我们能不能见到谢朋台,都是两说呢。”
晴霜福至心灵:“公主的意思是……”
慕婉颜侧头,轻声嘱咐:“就说谢府大少夫人来访,无需报其他人的名讳。”
晴霜立时着人去办。
慕婉颜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环顾四周,见此处门庭开阔,景致优美,比之絮园也不多遑让。
崔氏担心她儿子在外面受苦,着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看门的小厮见了她,先是很客气地问:“娘子来寻谁?”待听了丫鬟的话后,脸色登时一变,不咸不淡道:“等着吧。”然后“砰——”的一声甩上门。
晴霜道:“这院里的下人真是好规矩。”
慕婉颜早有预料,转头无奈地笑笑:“看来我们今日有的好等了。”
那小厮进了内院,却没去找谢朋台,而是先寻到了花园,对着那正在修剪花枝的美艳女子,把外面的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女子听罢,嘲弄一笑:“竟找到这儿来了?可怜她公主之尊,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她身边的黄衣女子也道:“听说那十一公主在宫中就不受宠,到夫家也是如此,可见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小厮奉承道:“桂枝姐姐说的是,那十一公主哪比得上我们家娘子有福气。那……娘子,奴才怎么和大公子说?”
女子挑眉:“说什么?你没看出来大公子厌烦她吗?”
“娘子的意思是……”
“她愿意等,就让她等喽。”女子懒懒道。
小厮心领神会。
四下无人,那叫桂枝的女子突然道:“沅娘,其实若能一直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出路。”她同沅娘都是绘春楼的歌姬,彼此扶持一路走到今天,是真怕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沅娘却傲然道:“做人外室算什么好出路?公子如今对我正是情浓的时候,这个时候还不赌一把,以后可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她的目标可从不是做个外室或宠妾。
桂枝犹疑道:“可是谢氏的态度……”
沅娘扑哧一笑,点点她的额头:“傻丫头,谢氏那边越是不容我,公子越会护着我的。”见她仍是忧心,便道:“算了,你只需记住,你姐姐这辈子学的,便是怎么对付男人。”说罢施施然走了。
她进了屋,见谢朋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举着茶壶酣饮。
沅娘美目一扫,便在床边的小桌上看见了少许残余的白色粉末。
谢朋台喝了一壶水,犹嫌不够,双目通红,呼吸粗重,见沅娘来了才平复些许,伸出手,道:“沅沅。”
“文远。”沅娘放下床帐,柔顺地靠过去。
慕婉颜等人在门口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那小厮回来。
他态度比之前更嚣张了些,横眉竖眼道:“大公子有事,不便见您。”
慕婉颜微微一怔,面露伤感,心内却松了口气。
果然不出她所料,单报个谢氏大少夫人的名头,里面的人是不会让她见谢朋台的。
周媪皱眉:“你一个看门的有什么资格代主子传话,大公子身边的人呢?听阙呢?”
小厮上下扫她一眼,见她衣着不俗,以为是宫里头的姑姑,那也就是慕婉颜身边的人,顿时更不客气了,嚷道:“说了有事就是有事,您请回吧。”说着转身掩上了门,嘴里还嘟囔着:“好好在府中做个大少夫人就是,没得来我们娘子跟前讨没脸。”
周媪何曾被人这样轻视过,气得跳脚。倒是慕婉颜这个当事人淡定许多,反而安慰起她来:“大公子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我们先回去吧。”
周媪道:“公子既然不想见公主,公主就该想想办法!现在回去,怎么向大夫人交代?”
慕婉颜想到崔氏那副难缠的样子,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站了一会儿,转头道:“晴霜,你让人每隔一个时辰叩一次门,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周媪见她如此听话,狐疑地瞅了一眼,又看她不像是要耍什么花招的样子,就没说话。
谁知这么一等,竟是一直等到日头高悬,也不见人出来。
烈日如火,没过多久,周媪就晒出了一身汗。慕婉颜也不大好过,却始终没说离开。她不想见谢朋台,也不能太敷衍崔氏,就只能折腾自己。
直至天边夕阳欲坠,一日晨光就要过去,慕婉颜让人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周媪一看她要走,急得拦在她身前,道:“咱们还没见到大公子呢。”
慕婉颜长睫如蝶羽低垂,怅然道:“阿颜无用,只会苦等。您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媪自然没什么法子,不然也不会陪她在这儿罚站,可没见到谢朋台,到底不好向崔氏交差。
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只听一阵马蹄声辘辘而来。
慕婉颜心有所感,蓦然抬起头。
适时暮色未至,夕晖漫天,笼罩了河堤的每一寸草地,那辆刻着谢氏古朴族徽的车驾自远方而来,携满身金光,踏破经年故道。
然后,停在慕婉颜身前。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出了这是谁的车驾,齐声行礼:“二公子。”
不多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帘子,露出其后那张如冰雪般素冷的脸。
即便身心俱疲,但看见这个人时,慕婉颜还是下意识地,弯眼朝他笑了笑。
松青扬声道:“公主在这儿啊,好巧。我家公子去南郊巡视耕田,途经此处,公主可要同乘?”
慕婉颜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周媪,笑道:“自然。”
她利落地登上马车。
从慕婉颜进来的那一刻起,谢鹤章的视线就跟了过去,仅仅停留一瞬,又迅速移走。
慕婉颜没有发觉,见谢鹤章腿上摊着一本书,还以为自己打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又要劳烦二郎了。”
谢鹤章淡淡道:“无妨。”
他将书合起来,倒了两杯茶。
慕婉颜主动搭话:“怎么这个时节巡视耕田呀?”一般巡视耕田的时节都在春秋,而且这种事自有其他人代劳,是用不上谢鹤章亲自过去的。
谢鹤章将其中一杯推至她面前,道:“离得近,顺路看看。”
“哦。”慕婉颜不疑有他,不自觉抱怨道,“太巧了,幸好你来了。”
她话语中的庆幸太过明显,谢鹤章沉默一瞬,忽然问:“你不想见兄长?”
谢朋台与他到底是兄弟,慕婉颜顿了顿,不敢直接表明心中的抵触,便道:“我只是觉得,就算大公子见了我,也未必会听我的劝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不如不见。”
谢鹤章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慕婉颜见他没有继续追问,悄悄松了口气,生怕他再问出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也不敢开口了,加之疲惫不已,总不如往日那般活泼,就低下头,捧着茶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
平日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慕婉颜说,谢鹤章听,此刻她安静下来,一时之间,两人竟好像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样。
谢鹤章拇指慢慢摩挲着杯壁,将慕婉颜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空间太小,又只这么一个活物,他便总不免注意到她。
很狼狈,碎发零零散散地翘起来,口脂花了,眉心的花钿也淡了,看着像只潦草的小猫。
自诗会之后,他一共也没见她几次,可每次碰到,她似乎都不开心,总是心有所忧。
今早祖母说起大房之事时,他虽有迟疑,却也认同,慕婉颜到底是他兄长的妻子,她的事他不该插手太多。
可此刻看着她,他却忽然想,若她没有嫁入谢氏,没有嫁给他兄长,或许便不必遭这些罪。此桩婚事非她所愿,是其他人胡闹的结果,后果却全要她来承担。
归根究底,是他们欠她的。
马车进了街市,外面也逐渐热闹起来,慕婉颜原本已有些困了,突然被外头的叫卖声勾起了好奇,掀帘看去。
沿途行人络绎不绝,挑担的小贩,卖花的姑娘,散学嬉闹的孩童,构成一幅格外和谐的人间烟火图。
慕婉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出嫁前的十七年是在宫中度过的,出嫁后,除了出席宴饮也很少有机会出谢府,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望着外面时,谢鹤章也大大方方的顺着那个缝隙看出去,人间熙攘,市井烟火,于他而言都是很难感知的东西,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他却莫名能理解慕婉颜的心情,所以只看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就落在慕婉颜脸上了。
他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好奇与向往。
正巧一个姑娘与车驾擦肩,慕婉颜瞥见她发间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好奇道:“那是什么?”那显然不是真花,却也不是用金石所制,看着清新灵动。
谢鹤章也看见了,道:“是海水玉。”
“海水玉?”慕婉颜回过头,“是京中女子最近流行的发饰吗?”
这个问题不在谢鹤章的所学范围中,好在他记性不错,很快就从前些日子杨衔念叨杨巧思的话中找到了答案:“算是,万珍阁新出的物件,好似很得女郎们欢心。”
听到“万珍阁”三个字,慕婉颜不由神往。
万珍阁汇聚天下百宝,专供士族,据传里面的首饰个个精巧华美,价值不菲,往日她在宫中就有所耳闻,却始终无缘一去,一方面是抽不出什么空闲,另一方面也是囊中羞涩,她嫁妆看着丰厚,其实大多是卖不掉也脱不了手的御赐之物,真正可用的金银没多少。
因此憧憬之后,只得遗憾作罢。
谢鹤章却忽然问道:“公主很喜欢吗?”
慕婉颜不假思索:“我觉得很好看。”
谢鹤章微微颔首,敲了下车壁:“去万珍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