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转道,慕婉颜放下车帘,几乎是有些惶恐地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必特意过去的。”
谢鹤章却道:“端午将至,正巧为族中女眷准备节礼。”
见不是为了自己,慕婉颜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尴尬,讪讪“哦”了一声。
谢鹤章看她一眼,又道:“我不知女眷们都喜欢什么,届时还要公主帮忙掌眼了。”
慕婉颜这才高兴起来,承诺道:“我会帮二郎留意的。”
万珍阁落于烟雨南街,楼高三层,第一层是寻常珠玉,第二层是供客人歇息等候的雅间,第三层据传收集了许多稀世珍宝,从不对外开放。
这地方的老板也神秘的很,从不露面,阁中事宜悉数由掌柜打理,请的帮工也都是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机灵人,慕婉颜与谢鹤章先后进去,还未开口说话,便有人迎上来,请他们去雅间上座。
谢鹤章温声询问:“公主是想去雅间,还是先在这里看看?”
周遭珠玉琳琅,目不暇接,慕婉颜一进门就看到了几样很有趣的物件,道:“我想先在这里看看。”又想着谢鹤章应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很贴心的补了一句:“二郎要不上去等我?我很快的。”
谢鹤章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同公主一起。公主慢慢看,不急。”
那迎客的女郎原本一直在看谢鹤章,听到“公主”,才注意到慕婉颜,眼珠转了转,问:“公主喜欢什么?小人为公主介绍。”
慕婉颜时刻谨记谢鹤章带她来的目的,问他:“要挑些什么好?璎珞、发簪,还是步摇?”
谢鹤章似乎也没什么想法:“公主喜欢什么?”
慕婉颜想了想:“若我来选,肯定是发簪。”简单又实用,可以随时戴在头上。
“那就发簪吧。”
女郎立刻领着慕婉颜看阁中的发簪。
她语调柔软,娓娓动人,对阁中每样物件都如数家珍。慕婉颜最后在一支白玉簪和一只碧玉簪之间犹豫不决,想问谢鹤章的意见,转头又见他不知何时已落到后面了,正听另一人介绍面前的红宝石头面,神情颇为认真。
慕婉颜不好打扰,倒是那女郎笑道:“公主与郎君感情真好。”
慕婉颜不解:“什么?”
女郎道:“方才公主路过时,多看了那头面几眼,郎君就紧跟着去看了。”
那红宝石头面确实做工精巧,繁复非常,纵然在珠光宝气的万珍阁内也十分夺目,慕婉颜一进来就看到它了,虽不记得自己后面还有没有再看,但她却知道,谢鹤章看中那套头面应当是有别的原因,与她无关,便解释道:“娘子许是看错了,或许他是想送给其他人。”
女郎道:“久闻柔嘉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驸马不送给您,还能送给其他人吗?”
慕婉颜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这女郎认错人了。
柔嘉公主乃今上第五女,去岁年末嫁给萧氏次子萧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这女郎大约是见他们一男一女进来,又听谢鹤章称她为公主,就认错了。也明白了为何这女郎一开始跟着谢鹤章,后面却对她殷勤起来——萧氏不过末流世家,柔嘉公主的母妃张婕妤在宫中正得圣宠。
慕婉颜局促不已,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最后尴尬道:“我在家中序十一,那位是谢府二公子。”
这回换那女郎愣住了,方才她见二人说话动作间都十分自然,那郎君又对这娘子颇为关心的样子,就先入为主的当这两人是夫妻,现在想来,方才两人的举止说是小叔对长嫂的关照也未尝不可,而谢鹤章形貌气度更是与传闻中的萧氏郎君相去甚远。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慕婉颜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没事,不知者无罪。我平日很少出门,你不认得也正常。”
女郎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公主宽仁。”
慕婉颜道:“好啦好啦,不过误会而已。”她说着又往谢鹤章那边看了一眼,以为他已经看完了,正要过去,却见两个年轻男女先她一步到了。
那女郎她很认识,是上次诗会得了第二名的江家娘子,郎君她有些眼熟,但谢鹤章似乎与其极为熟稔,三人打了个招呼,谢鹤章不知说了什么,随后,慕婉颜见他转头看向自己。
慕婉颜走过去,听他介绍道:“这位是杨府四郎,杨衔,这位是江三娘子。”
江三娘子微笑道:“臣女江柚之,见过公主。”
慕婉颜礼貌地笑笑:“江娘子好。”她与面前这两人都不熟,与杨衔更是第一次见,有些意外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杨氏高门大户,江家不过屈居末流,且上次诗会,她听旁人说江氏是近些日子才迁来京都的,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两人都不像是会认识的样子。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江柚之主动道:“我母亲与四公子的母亲是故交,我今日前去拜访,四公子送我回府,途经此处,进来看看。”
慕婉颜恍然:“原来如此。”
她们说话时,杨衔也在打量这位公主。
世家间一向消息灵通,他听闻谢朋台要成亲时,还以为新娘是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郎,后来听妹妹的描述知道大约不是如此,可不管杨巧思怎么和他说那十一公主良善温柔,他脑补出来的都是一个和慕婉青一样,工于心计,精明圆滑的女人。
毕竟若没点本事,怎么在谢氏立足。
可今日一见,却是大相径庭。
她不像杨巧思说的那样单纯,但也不符合他的任何一种想象。
大约是盯的时间久了,谢鹤章忽然垂眸瞟他一眼,这一眼就完全是警告了,杨衔瞬间汗毛倒竖,意识到这位还是谢鹤章的嫂嫂,忙收回视线。
杨衔讪讪道:“我还想怎么会在这里碰见表兄,原来是陪公主来的啊。”
慕婉颜道:“来为族中女眷挑些端午贺礼。”
往常谢杨两府没有这样的规矩,都是按单子送些寻常礼品,杨衔以为是慕婉颜的主意,道:“还是公主细心。”紧接着玩笑道:“有这样能干的孙媳,老夫人可要轻松不少。”
谢鹤章明知他误会了,也不解释,反而顺着他的话道:“祖母确实很看重公主。”
江柚之笑道:“那要不要我也为四郎族中姐妹挑些礼物?”
杨衔道:“江娘子的眼光,我自是信得过的。表兄,我们去楼上坐吧。”
江柚之对慕婉颜道:“公主可愿与我一起?”
慕婉颜看出他们大约是有事要谈,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柚之微微一笑,挽着她的手离开,慕婉颜听见身后杨衔快速说着什么,隐约可捕捉到“硫州”、“赈灾款”等零星字句。
江柚之道:“四公子族妹虽多,但亲妹妹只有一位,可惜我与杨娘子不熟,公主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慕婉颜思考片刻,道:“巧思不喜金银,偏爱玉器。”
江柚之便拿起面前的一只玉镯,捧在手里看了看。
她小臂抬高,袖口自然而言的滑落一点,露出一截手腕,慕婉颜顺着看去,目光微微一凝。
在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串精巧夺目的珊瑚手钏。
珊瑚不罕见,罕见的是这手钏的做工难得,更难得的是,这手钏明显与杨巧思那日带去诗会的璎珞出自同一匠人之手,杨巧思的璎珞是杨衔送的,那江柚之这个手钏从何而来,也不必多说。
杨巧思说她的璎珞是杨衔从淮州所得,杨衔出行数月,回来给妹妹带礼物便罢了,竟还记得给母亲故交的女儿带礼物,委实过于细心了。
很快,江柚之放下镯子,层层叠叠的织云纱再度盖住她的手腕。她道:“我看着样样都好,但总觉得差了一点,公主觉得呢?”
慕婉颜对这两人的关系大约有了猜测,道:“我觉得都不错,江娘子若没有满意的,就再看看。”杨巧思是杨衔最疼爱的妹妹,无怪乎江柚之会这样上心。
江柚之左右看了看,忽然见不远处的锦盒内收着一青一白两只玉簪,眼前一亮,道:“我瞧那两支簪子不错。”
漆金雕花的盒子里,一青一白两支玉簪相映成辉,风华各异,正是慕婉颜方才所选。因刚被打了岔儿,她没来得及问谢鹤章意见,就随手放在一旁,被店里的人暂时收起来了。
她见江柚之很喜欢,就没提这件事,点头道:“是很好。”
江柚之拿过来一看,奇道:“这两支簪子做工不同,也不是出自同一块料子,怎么还放在一处了?”思考片刻,含笑道:“公主方才从这边过来——”
慕婉颜大方承认:“是我选的,我原本还在纠结,江娘子来了正好,你选一支送给巧思,我选余下那支。”
江柚之迟疑片刻:“怎好让公主割爱。”
慕婉颜道:“是为族中女眷选的节礼,谈不上割爱。”
江柚之了然,很快就定了那支碧玉簪,慕婉颜则拿了那支白玉的,算了下府上女眷人数,请人端午前送到谢府。
两人选好,还不见谢鹤章和杨衔人影,就另寻了间房小坐。
江柚之道:“上次诗会一见公主,我便觉公主风姿出众,有心结交,没想到今日还有如此机缘。”
慕婉颜知她说的是场面话,但也不抵触和她往来,便道:“江娘子才学过人,我亦印象颇深。”
两人又聊了几句,江柚之似乎对谢氏的端午节庆很感兴趣,问道:“为府中女眷挑选节礼,是府上的旧制吗?”
这个慕婉颜还真不知道,如实道:“是二郎说的,我只是帮忙参谋,至于是不是府上旧制,我也不太清楚。”
江柚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过一会儿,杨衔的小厮来叩门,说两位公子正在楼下等着,问她们是要再坐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去。
两人本就是小坐闲等,即刻就下去了。
万珍阁前,四人各自去寻自家的马车,江柚之忽然道:“下月此时,我与四公子要去禅音寺上香,公主与谢二公子可要同去?”
慕婉颜犹豫了下,看向谢鹤章。谢鹤章则问她:“公主想去吗?”
禅音寺是大梁国寺,以宏伟壮阔著称,寺中莲池闻名遐迩,慕婉颜点了点头。
谢鹤章道:“届时一定前往。”说罢扶着慕婉颜上了马车。
两人走后,杨衔才道:“平时不见你如此热情。”
江柚之道:“方才我一时不察,让公主看见了我腕上的手钏。”
杨衔道:“看见便看见了,公主应该不会对外说什么。”
江柚之摇了摇头:“还是不太妥当。而且,我心里还有个猜测,需要证实一下。”
两人都是聪明人,他也不多问,只道:“你看着办就是。”
另一边,谢氏的马车中,慕婉颜见车内空空,有些意外:“二郎没有买那个红宝石头面吗?”她见谢鹤章在那副头面前站了许久,以为他是很喜欢的。
谢鹤章摇头,道:“还不够好。”
还不够好?慕婉颜回想起那副流光溢彩,华美无比的红宝石头面,实在不知到底要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谢鹤章入眼了,也不知是送给什么人才能叫他如此重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慕婉颜好奇心虽重,却不爱窥探别人私事,也不多话了。
回府时月已上梢,慕婉颜一想到明天还要再去见崔氏,给她个交代,甚至还要再去那别院走一趟,脸就不由垮下来了。
谢鹤章眼睁睁看着她方才还神气活现的一张脸变得死气沉沉。
他很少关注族中姊妹的生活,但模糊记起,这个年纪的女郎,大约每日关心的也不过是花花草草,今天和哪个妹妹闹脾气了,明天看上谁家的儿郎请父母说和。
而慕婉颜,分明和她们差不多大。
他突然道:“公主。”
慕婉颜讶然转身,道:“怎么了?”
谢鹤章望了她半晌,道:“更深露重,公主回去后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很温和,神情笼在朦胧的夜色中并不清晰,但慕婉颜总感觉,他要说的或许不是这些。
所以她没有应,也没有动。
可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慕婉颜只好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她转过身,身形单薄纤细,很快被夜色吞没。
谢鹤章亦回了兰庭。
他今天绕路去接人,又在万珍阁耽搁许久,很多事还未处理完,回去后,又一一安排下去,不觉间已月上中天。
期间松青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时往里头瞥几眼。他总感觉公子今天不太对劲,早上从清澜院出来时就有些反常,见了公主后好一点了,这会儿又不好了,想了半天,也不知症结所在。
最后一个人出来时顺手带上了门,松青有些担心,趴在门缝上往里瞅。
“进来。”
松青动作一僵,趴在门上不敢动了。
“你再多待一会儿,门都要叫你拥开了。”谢鹤章又道。
松青这才讪笑着道:“公子耳聪目明,奴才钦佩。”
谢鹤章站在案前,正低头画着什么,吩咐道:“去请管事过来。”
松青忙一溜烟地跑了。
谢府的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晚上还在查账,一听是二公子传唤,立刻过去了。
他以为是府中出了什么事,路上不停的向松青打听。可松青也是一头雾水,爱莫能助。到了门口,管事惴惴不安,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进去了。
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人又出来了。
松青见他脸上似有茫然,不像被斥责,倒像人生经历了什么变故一样,惊讶道:“陈伯这是怎么了?公子和你说什么了?”
陈管事摆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我先去办,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松青愕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往屋里看了看,见谢鹤章面色平静,还在画图。
一直到亥时三刻,月上中天,书房的烛火还亮着,松青进去换了几支蜡烛,道:“公子,这么晚了,早些睡吧。”
谢鹤章道:“你先下去吧。”
松青无法,只得先去把房里的香料换成安神的。
路过书案时,他不经意低头瞥了一眼,愣在原地。
笔锋流转,细腻入微,就连最微小的细节都纤毫毕现。
画的却不是什么山河图景,也不是什么船只武器构造,而是一副女儿家头面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