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疏影,繁花似锦。慕婉颜这段时日来难得起这样晚,整个人神清气爽。
晴霜为她簪上最后一支珠钗,笑了笑:“大夫人也总算是熬不住了。”
慕婉颜抬起头,望着镜中清瘦些许的面容,道:“婆母年纪大了,哪比得上我能折腾。”
自上次应了崔氏的要求,慕婉颜果真每天掐着时辰去请安见礼,往往她去时,崔氏还没睡醒,慕婉颜也不抱怨,拿着洗漱的巾帕就往崔氏房中一站,亲自伺候崔氏梳洗,连着几日下来,慕婉颜还没觉得怎么样,崔氏先挺不住了。
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更何况慕婉颜侍奉时总是手忙脚乱的,不是打翻那个花瓶就是摔碎这个茶碗,几天下来崔氏屋里的东西换了两茬,闹到最后,她一见慕婉颜进屋就如临大敌。
也不是没责问过,但慕婉颜态度极好,半点刺儿都挑不出来,崔氏气得跳脚,也顶多只能说她蠢笨。
婆媳俩就这样互相折磨,还是崔氏先熬不住了,先是把请安从一日三次减到一日两次,也不用她服侍了,到了昨日,更是直接叫她以后都晚一个时辰过去。
慕婉颜估摸着,崔氏应该是黔驴技穷了。
妆发理好,慕婉颜穿上披帛,道:“今日要去给祖母请安,婆母应该已经到了,我们也早些走吧。”
晴霜玩笑道:“大夫人平日里那般……请安倒是勤快。”
谢老夫人年迈喜静,早免了各房问安,嫡支这两房也只需每月初一十五去一次,尽了礼数就好。崔氏对谢老夫人心怀怨怼,算不得什么隐秘,慕婉颜这些天常听她埋怨婆母不公,苛待他们孤儿寡母,但每到请安的日子,却半点不敢耽搁,究其根本,她打心底里还是畏惧谢老夫人的,只敢在背后抱怨两句。
业已入夏,谢老夫人所住的清澜院又偏僻,慕婉颜一路过去,身上出了层薄汗,进了屋才爽利些。
婢女请她在外间稍坐片刻,慕婉颜点点头,见崔氏已经到了,上前行礼。
崔氏冷嗤,抬了抬下巴示意里面:“说是老夫人和二公子有话要说,也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家人都听不得。”语气酸溜溜的,全是不满。
谢鹤章也在?
慕婉颜侧眸看向屋内,有些意外,口中柔和道:“祖母是长者,二公子是谢氏宗子,为尊者,婆母慎言。”
崔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道:“你倒偏帮外人!”
慕婉颜低眉顺目地道:“婆母方才说了,都是一家人。”
崔氏被她噎了一口,又挑不出理来,甩袖到一旁坐下。
这样的情形这些日子常有,慕婉颜没当回事。
没过多久,婢女请她们进去。
慕婉颜跟在崔氏后面,向谢老夫人行礼问安。
上头的老人咳了两声,道:“都坐吧,二郎,你同你伯母也有许久没见了。”
谢鹤章同崔氏见礼。
慕婉颜这才抬起眼,看向坐在下首的人。
数日未见,郎君一身月白纹竹对襟长袍,头束玉冠,沉稳自持,风华依旧。
自诗会之后,慕婉颜被崔氏绊住脚脱不得身,谢鹤章本就是个忙人,此时再见,竟有种时移世易之感。
但慕婉颜不觉得生疏,朝他笑了笑。
谢鹤章平静地予以回视,态度与往常无异,道:“公主。”
两人回到各自的位置坐下,崔氏却忽然道:“公主来了老夫人这儿,是连规矩也不记得了吗?长辈都在,你还不小心侍奉着?”
慕婉颜笑意微滞。
这些时日来她太了解崔氏了,眼下闹这么一出,分明是为了报复方才在外间的事,故意给她没脸。
往常这种时候,她都无所谓暂退一步,但是……
她没由来的快速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不知为何,谢鹤章在这儿,她那点骨气也莫名其妙冒出来了,不想轻易低头,平白叫人看轻。
慕婉颜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有人放下茶盏,声音比白瓷茶具相撞的脆响还要清泠三分:“祖母方才不是要说府中端午的安排吗?”
屋内众人齐齐一愣,谢老夫人诧异地转头。
谢鹤章浅蹙着眉,似乎无暇看她们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
谢老夫人轻咳一声,就坡下驴:“是了,正好今日你们都在。”
慕婉颜便安然坐了下来。
崔氏面色不虞,到底没再说什么。
谢氏这样的士族,年节往来的规矩自然是少不了的,府中众多旁支虽往日各司其职,罕有得见,但每到大的节庆还是要设宴相聚的,再有小半月就是端午,算算日子,也该筹备起来了。
“……其余的无需管了,按往年的旧例就是。”谢老夫人说了片刻,有些体力不支,停了会儿,一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落在自己的儿媳、孙媳身上,“往年端午,都是府中管事和薛氏一同负责,今年薛氏病了,你们……”
崔氏殷勤笑道:“交给儿媳便是。”
谢老夫人摇了摇头,看都没看她,直接对慕婉颜道:“就要劳烦公主了。”
慕婉颜在与她眼神相触的那一刻就心有所感,闻言立刻起身,道:“为祖母分忧,是阿颜应该做的。”
崔氏脸色煞白,失声道:“母亲!”越过她去让慕婉颜做主,岂不是告诉府里的人,她这个婆婆还不如儿媳!
谢老夫人沉声道:“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做的怎么样自己心里清楚。”
不知想到了什么,崔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的,不再出声了。
一番事毕,谢老夫人又对慕婉颜叮嘱了几句,崔氏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不对,忍不住出声打断:“母亲,文远呢?”
谢老夫人方才安排了许多事宜,分工有序,唯独没提到谢朋台这个长房长孙要做什么。
谢老夫人冷淡道:“他回来吗?”
崔氏咬唇:“文远……端午这样的日子,他自是要回来的。”
谢老夫人见状便知她心中没底,敷衍道:“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崔氏恨恨捶了下大腿。
慕婉颜站在旁边,将她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心头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刚出了屋子,还没等跨过清澜院的门槛儿,崔氏就迫不及待道:“你现在就去把文远找回来!”
慕婉颜转身看着她,荒谬之余还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她压下想一头撞死的冲动,解释道:“大公子脾气倔,怕是不会听我的话,若是婆母您去,还有几分可能。”
崔氏急了:“我要能劝,还娶你回来做什么?别以为那老妇给你几分好颜色就能压我一头!周媪,你看着她去!”
崔氏对谢朋台长房长孙的地位格外看重,慕婉颜知道这次是说什么也要走这一趟了,叹了口气,道:“您如此坚持,我去就是,只是这事儿我也没什么把握。”
崔氏烦躁地摆手:“还不快走!文远不回来,我拿你是问!”
慕婉颜缓缓转身,脚上沉重的和坠了十斤石头一样。
清澜院内,一缕檀香袅袅之上,飘渺如云的烟雾中,谢老夫人同谢鹤章说起去岁出嫁的表侄女夫婿才能一般,让他在朝中为其谋个闲职,又说他父亲前些日子来信,不日将会返京。
祖孙二人一个说,一个听,房中只闻谢老夫人絮语,谢鹤章偶尔应答几声,也十分简短。
谢老夫人早习惯了次孙寡言少语的性子,把要说的事说完,就端起茶,等谢鹤章离开,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起身,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二郎——”
“公主——”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谢老夫人一愣,见次孙面色凝重,放下杯子,问道:“公主怎么了?”
谢鹤章抿了抿唇,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伯母对公主,有些刁难了。”在清澜院尚且如此,私下里更不必多说。
不管是出于君臣之礼,还是家人之谊,都很不应当。
谢老夫人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见只有这一句,便放心地坐了回去,道:“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大房的事就由她们自己解决吧。”
她这个孙儿向来一点就透,可今天的谢鹤章却仿佛格外执拗些,仍道:“公主性子柔婉。”言下之意是慕婉颜必然会受崔氏挫磨。
谢老夫人却笑了笑:“我倒觉得,你那伯母在公主手里讨不到好。”
谢鹤章未应,眉头不展。
“倒是二郎。”谢老夫人笑眯眯道,“我知道公主前些日子在你那学诗,你对她大约有些偏袒,但归根究底,这是大房屋里的事,她若自己立不起来,谁也不能帮她一辈子,你就是小叔子,也不好总插手兄长房里的事,是也不是?”
檀香在屋内氤氲,于炎炎夏日中带来一丝清凉的禅意。
谢鹤章垂眸望着衣角的绣纹,不知过了多久,才道:“祖母说的是。”
谢老夫人道:“这就对了。”
谢鹤章起身告辞。
日头正盛,松青见自家公子出来立刻跟上去,问:“太常寺递话,说有些事需要您亲自过去定夺,公子现在过去吗?”
谢鹤章步履不停,道:“备车。”
松青立刻叫人准备。
谢鹤章身边的人动作向来是快的,他们到府前时,马车已经备好,脚凳都摆得板板正正。
府前守卫众多,隔街隐约能听见商贩的叫卖声,角门处几个小人正往外搬东西。
但他还是瞥见了那个消失在转角处的马车,脚步一顿。
松青跟着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是公主的车驾,好像是大夫人叫她去请大公子回来。”说着摇头叹气:“这不是为难人吗?”
谢鹤章恍若未闻,径自上了车。
谢氏马车几乎可以畅行无阻的出入烟京的每一寸土地,谢鹤章先是到太常寺处理了他们口中的难以决断之事,安排好余下事宜,再去钟罄堂见了几位朝臣,商议硫州重建和黄河筑堤的细则,发了几道手令,一直到日近黄昏,才从宫里出来。
马车顺着原路返回,松青靠在车上,打了个哈欠,正琢磨着晚上吃点什么时,就听车里传来一道声音:“去南郊别院。”
南郊别院,谢朋台如今的居所。
松青愣了愣,吩咐车夫:“快快,快转道。”
马车卷着滚滚烟尘,驶向与谢府完全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