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婉颜心中装着事儿,这一宿睡得极不安稳,天光微亮时,她拉开床帐,唤道:“晴霜。”
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晴霜看着她眼下一片青黑,心疼道:“天色还早,公主不妨再睡一会儿,大夫人想来也还没醒。”
慕婉颜摇摇头,打了个哈欠,道:“宜早不宜迟,婆母若还没醒,我在外面等一会儿就是。”崔氏对她已心存不满,若请安再迟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晴霜无奈道:“那奴婢伺候公主梳洗。”
慕婉颜揉了揉眼睛,提醒道:“挑身素净的衣裙,发髻也不要太繁复。”
晴霜应是,给她挽了个精巧的发髻,只以绢花和两支碧玉簪做妆点,朴素低调又不失礼数。
慕婉颜看了,觉得大抵也挑不出错来,又吩咐人带上两根人参,去了崔氏的院子。
她去得早,进去时见院中下人正在洒扫。
这些活计都是主子起来前做的,慕婉颜自认礼节上已做得周到,让人去知会一声,趁着这会儿功夫悄悄朝晴霜撒娇:“我好困呀。”
晴霜失笑:“说了时辰还早。”
慕婉颜往她身上靠了靠。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回话,是崔氏身边的周媪,说大夫人正在梳洗,请她稍候片刻。
慕婉颜浅浅一笑:“是我来得太早。”
周媪立在阶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公主给婆母请安,来得早是应该的,夫人说了,以后请公主都按这个时辰来。”
日日这个时辰起岂不是故意磨搓人?晴霜面色一变,慕婉颜望着周媪,缓慢地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心头却是一沉,她这位婆母,不是个你敬她一尺,她就敬你一丈的人。
对这种人若一味忍让,日子只会越过越难。
一行人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高悬,才有人请她们进去。
慕婉颜身子本就不好,站了这么久已是面色发白,进去时一个不稳,险些绊倒,所幸扶住了门框才没摔着。
也幸好是这一停,下一瞬,只见一个杯子直冲冲飞过来,正好落在慕婉颜脚前的砖地上,再多走半步就算不被砸中,也难免有所剐蹭。
慕婉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抚上胸口,抬头看去。
只见堂下坐着位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吊梢眼柳叶眉,唇角微微向下撇着,妆发精致,却无端给人一种刻薄之感。
慕婉颜脚步顿了顿,面色如常地上前行礼,捧着茶道:“儿媳给婆母请安,婆母请用茶。”
崔氏斜眼一扫,不接,只冷脸坐着。倒是她身旁的周媪先开了口:“家宅不宁,夫人如何安心。”
语气严肃,大有申斥之意。
慕婉颜知道这是崔氏故意给自己脸子看,若她这个时候和崔氏犟起来,旁人不会提崔氏如何苛厉,只会说她长幼不分,不敬婆母。
因此她也不争辩,想了想,摆出一脸惭愧。
崔氏见她这样没出息,也不装了,把茶盏“砰”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像是憋了一肚子火终于能发泄出来一样,怒道:“我向皇后请旨赐婚,是看你乖巧,不想你竟如此没用!文远数月未归,我被禁足,你在外面为我们母子二人做了什么?不是赴这个宴就是去那个宴的,若没有我,你能嫁进谢府过上今天的日子吗?你还不知感恩,真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文远正是谢朋台的字。
慕婉颜攥了攥掌心,知道和她说不清道理,也不白费力气,只道:“儿媳无能。”
崔氏道:“我这边便罢了,想来你在那老妇面前也说不上话。我问你,这些日子,你可曾去找过文远?丈夫久久未归,就是你这个做妻子的无能!”
崔氏越说越气,指着她,恨道:“文远如此,你难辞其咎!”
慕婉颜垂下眸,只做充耳不闻,面上仍是一派恭顺。
她跟团棉花一样任说任骂,偏不给任何反应,到最后,反倒是崔氏先词穷了,只觉自己找回来的这个儿媳不仅无能,还蠢笨不已。
这样没用的女子,家族又没有助力,怎么配得上她儿子?
但多说无益,人已经娶回来了,崔氏喝了口茶,压了压火,道:“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现下既然我病好了,你就每日到我这里晨昏定省,学学规矩。”
果然不准备轻易放过她,慕婉颜眉心一跳,心知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也不找托词,只道:“儿媳明白。”
崔氏摆摆手:“去吧,先去给我煎药。”
慕婉颜应了一声,领着晴霜下去了。
人走后,崔氏将帕子往脸上一罩,苦道:“我儿命苦,娶了这么个妻子。”
周媪道:“老奴看那十一公主是个听话的,好好调教着就是。”
崔氏一叹:“那天宫中遥遥一见,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又想着总归是个公主,不会太差,现在想来,定的是急了点,还给了那老妇发落我的借口。”崔氏一向觉得谢老妇人偏疼二房,越说越憋屈:“原本文远娶了妻,把那个外室接回府中也就是了,那老妇非要横插一脚,分明是故意叫我难堪!可怜我们母子,在这府中无依无靠的……”
擅定长孙婚事,还是皇室公主,幸亏慕婉颜没有同胞兄弟,否则外人还不知要怎么看,谢老夫人已经是从轻发落了。但这话周媪不敢说,只能腆着脸奉承道:“夫人说的是。”
主仆俩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喊道:“夫人,厨房……厨房走水了吧!”
周媪吃惊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那人抹了把脸道:“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公主煎药时不小心打翻了药炉,现下小厨房已经快烧没了,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崔氏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着火的小厨房外,慕婉颜静静看着来往仆役不停救火,低头理了理裙摆。
火烧起来时她刚好站在门口,因此没有被波及,只是裙角被燎了几个洞。
晴霜低声道:“公主,这件事万一……”她是亲眼看着慕婉颜把药炉打翻,又在地上淋了油的。
慕婉颜道:“她只会觉得我笨手笨脚。”
晴霜皱眉道:“大夫人也太刁钻了些,大公子离家,她被禁足,这些其实都与您无关。”
“她本就觉得我配不上谢朋台,加上我嫁进来后,于她母子二人的境况无改善,自然更加不满。”慕婉颜声音很低,平静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她这是把这些天受的气,都撒到我身上了。”
晴霜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公主不要为这种人伤神。不过接下来我们怎么做,真要如她所言,每日晨昏定省吗?”
慕婉颜垂下眼睫,轻声道:“孝字重过天,我身为人妇,本就该侍奉婆母,不过——”火光跳动,她抬起头,瞳孔明亮异常:“侍奉成什么样,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本朝以孝治天下,却也没有婆母可以随意打罚儿媳的道理,更没有驸马的母亲可以随意打罚公主的道理。
她与崔氏,全看谁熬得过谁了。
慕婉颜扯了扯嘴角,笑道:“不提这些了,给玄镜先生和二郎的谢礼可送去了?”
玉泉墨已不可得,她就从陪嫁中取了方上好的徽墨,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也不知谢鹤章喜不喜欢。
晴霜点点头:“送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
慕婉颜这才安心。
兰庭之中,玄镜先生展开一幅画卷,笑道:“这样珍贵的画作,想来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得的吧。”
钗燕道:“我家公主说了,再贵重的东西都比不上先生授课之恩。”
玄镜先生道:“公主有心了。”
清风拂过,竹叶瑟瑟,钗燕悄悄抬起眼,快速扫了一眼那坐在亭下的人。
郎君白衣胜雪,气度高华,恍若神仙玉人。
那方徽墨就在他手畔,只看见时只说了一句“替我谢过公主”便再没有看第二眼。
钗燕咬咬唇,想起来时慕婉颜的嘱托,正想问一句二公子可喜欢这墨,就听谢鹤章似乎很随意地问道:“你家公主人呢?”
钗燕立时答道:“公主有事,这几日不能过来了。”
竹叶轻摇,久久无言。谢鹤章目光于那方徽墨上一扫而过,指尖悬于半空,似是举棋不定:“她昨日回去后……”话至一半,却无下文了。
钗燕昨日没有随行,自然也不知马车里那番争端,只得疑惑地看着谢鹤章。
倒是玄镜先生很直接地问:“公主回去后心情如何?”
钗燕立刻道:“很好。”慕婉颜早就吩咐过,若有人问她近况,只一味答好就是。
玄镜先生笑道:“没事就好,公主也是该休息几天。”
谢鹤章不语,敛了残局。
一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入棋盅,相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钗燕总觉得哪里不对,正想开口请辞,就见松青从外面进来,禀道:“公子,大夫人的院子走水了。”
钗燕闻言,顾不得其他,登时急道:“可有人受伤?”
谢鹤章倏然抬眸扫她一眼,无声地敲了下棋子。
松青一愣,回道:“没有,就是小厨房烧了,人都好好的,火已经扑灭了。”
钗燕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是挂念,快速道:“二公子,玄镜先生,絮园还有事,奴婢先告辞了。”说罢躬身行了一礼,急急忙忙走了。
她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门外。谢鹤章这才开口,语气很平淡,问的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事:“伯母的禁足是什么时候解的?”
松青怔了怔,算了下日子,讶然道:“昨日。还是公子记性好,我都把这事儿忘了。”
谢鹤章淡淡垂下眼,蝶翼般的眼睫覆盖住他眸中所有思绪。
他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捡回来,复而比手道:“老师,可要再来一局?”
玄镜先生笑眯眯道:“那就再来一局吧。”
松青看他们莫名其妙又开始下棋了,不知所措地问:“大夫人那边——”
“清点损失,按例补上。”谢鹤章随口道。
随他话音落下,一枚黑子也正正好好落在棋盘最中央。
玄镜先生哈哈一笑:“看来你今日有意让我,不赌点什么可说不过去了,就拿你房中的太平猴魁做注,怎么样?”
谢鹤章无奈一笑:“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下午过去,天光云影渐去,谢鹤章果真输掉了一整盒太平猴魁。
玄镜先生乐颠颠带着茶走了。夜幕低垂,月色黯淡,投下来的影子也不甚清晰,谢鹤章坐在这夜色之中,就着朦胧的月光,像下午一样,一颗颗捡起盘上棋子。
他做这些时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藉由这个动作理清什么一样。
松青打发几个人回房收拾,过来帮着一起整理,突然叹道:“公主不在这儿,还有点不习惯呢。”
他随口一句感慨,原以为谢鹤章不会搭理他,却没想过了一会儿,听到自家公子说了句:“是吗?”
“是啊。”松青点点头,不疑有他,顺嘴道,“公主脾气好,每次她来,奴才觉得干活都松快些。”慕婉颜温婉随和,连带着身边的下人也随性自在,每每她来,院中的人都更放松些,而公子许是看在长嫂的面子上,也由着他们去。
说着说着,又道:“不过不来也好,以公主的身份,确实不便与公子或先生来往过密,她到底是大房的人,大夫人禁足已过,公主合该侍奉身侧,而且诗会已过,她也没不该再来了。”
云层遮住了月亮,除一盏微弱的烛火外,这方天地再没有任何光亮。
谢鹤章敛去最后一枚棋子,表情隐没在夜色中。
棋子落入蛊中,发出叮当脆响。他道:“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