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突然,慕婉颜愣了一下,摸了摸发鬓。
鬓间一点冰凉,垂下来的珠翠摇曳在她脸侧,纵使烛火昏暗,仍可见华光隐隐,正是她今日赢来的宝蓝点翠羽珠步摇。
谢鹤章不是多话的人,无端提起一支步摇,安慰之意自是不必多说。
慕婉颜心情微妙的好了一点,道:“巧思准备的东西自然是好,只是可惜……”她眉眼间带了几分落寞:“就差一点点。”
谢鹤章望着她,语气平和道:“学诗写文是长久的功夫,不可一蹴而就,初次比试,公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慕婉颜小声道:“原本可以更好,是我还不够努力。”
谢鹤章却反问道:“怎么会不够努力呢?公主这些日子下的苦功,我都看在眼里,文无第一,只是一次失利,何必放在心上。再者——”他望向慕婉颜的眼神中格外多了几分温和:“相比于一次诗会,一个名次,公主所展露出来的心胸,才更令人钦佩。”
“诗作会送到望江楼,定是当时在场之人评判不出高低,公主如此在意这场诗会,本可以自己开口,或假托他人定下名次,但最终还是没有干预比试的公正,这才是最贵之处。”
他声音缓缓,只是在徐徐同她说着道理,但谢鹤章除了讲课外,甚少这样长篇大论,头一次说了这样多,竟是为了安慰她。
慕婉颜心境奇异的平和下来,又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道:“这也只是我该做的……”
谢鹤章道:“这已经比旁人好很多了。”
慕婉颜眨了眨眼,心境随着他这番话开阔许多,道:“你说的对,胜败乃兵家常事,就是可惜了那方玉泉墨。”
谢鹤章将目光重新投入到手中的书册上,道:“此墨虽好,但也不是有价无市。”
慕婉颜捧着脸,目光顺着一晃一晃的车帘缝隙,看向长街深处,喃喃道:“我本想赢来送你的。”
声音极轻,像是梦中不经意的呓语。
按在书页上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顿,谢鹤章抬头看她,心头渐渐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慕婉颜是为了他那日随口一说,才如此在意今天的名次,想要赢下那方玉泉墨的。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他每日事情太多太杂,一方墨再如何稀奇,于他而言也是唾手可得,那日随口一提,早就抛之脑后了。
但慕婉颜记得。
不仅记得,还十分郑重其事的去做了。
他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意外之余又觉得合理,除此之外还有种难言的酸涩。
昏黄的烛火下,慕婉颜目光已从外面收了回来,在满室柔和的烛光下,对他盈盈笑道:“但你说的对,不过是一方墨而已。”
谢鹤章久久无言,手中的书卷无声间多了几道褶皱,很久后,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慕婉颜又是展颜一笑。
经这么一番开解,她之前那点失落的情绪倒全散了,松懈下来后感到一阵疲惫,靠着车窗小憩。
马车无声向前,途中经过一家馄饨摊,香气飘进来,她掀帘看了一眼,转头见谢鹤章还在看书,就没说什么,继续睡了。
一直到了谢府门前,她扶着婢女的手从车上下来,才道:“夜已深,我先回去了,二郎也早些歇息。”
谢鹤章点点头。
晚间凉意渐起,慕婉颜为了好看穿得单薄,冷得不行,急急忙忙进去了。
迈过一道拱门时,她无意间回头望了一眼。
谢府门前开阔,檐下挂着两个画着谢氏家徽的灯笼,照得阶前亮如白昼,谢鹤章站在原处,夜风寂寂,于他袖口衣摆萧然而去,更显他身形似青竹挺拔,姿态似玉山不倾。
他侧头吩咐了些什么,几个下人俯首贴耳,片刻后,一人领命而去。
慕婉颜看了一会儿,见他似要往这边来,才转身离开。
絮园灯火通明,一路都有人掌灯,见主子回来,个个态度恭谨,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慕婉颜待人和善,从不见她们这副样子,不由轻轻“咦”了。
果然,进屋人还没坐稳,就有人匆匆而来,脸上惧色未消。
“钗燕?”慕婉颜见她神情不对,探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钗燕是她手下除了晴霜外最得力的人,只是胆子小了些,不爱和外人说话,慕婉颜就安排她打理阁中居所。
“公主。”钗燕行了一礼,有些惊慌地道,“方才大夫人来过了。”
慕婉颜怔了怔,方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夫人,便是谢朋台的母亲,她的婆母崔氏。
她入府已近两月,算算日子,崔氏的禁足也该解了,看这样子,想来是在她院子里耍了好一通威风。
她慢慢坐回去,“哦”了一声,问:“她来做什么?”
钗燕道:“大夫人先是问了大公子在何处,奴婢答了,她又问公主现下在哪,奴婢说公主应邀出门,大夫人听了似乎很是不满,说夫君数日未归,公主……公主……”
她话到此处,三缄其口。慕婉颜道:“你但说无妨。”
钗燕这才道:“说公主已嫁作人妇,却不守本分,不去劝和夫君就算了,还有心情出门游玩。还说絮园规矩松散,可见公主治家无方,把下人们好生训斥了一番才罢休,走前还叫……叫公主明日过去晨昏定省。”
“岂有此理!”晴霜压低了声音,恼道,“大公子的性子她还不清楚吗?她自己的儿子自己都管不了,找公主去又有什么用?再者絮园只是不重繁文缛节,下人们初到谢府,处处依距行事,‘松散’二字,简直欲加之罪。”
她愤怒不已,慕婉颜软软靠在椅子上,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疲惫。
她嫁进来这么久,又岂能看不出这桩婚事的蹊跷之处?再留心打听一下,便能将当日赐婚始末拼凑个七七八八。观那崔氏行事,瞻前不顾后,足见是个糊涂又不讲道理的人。
今日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早就知道崔氏会出来,届时又是一桩麻烦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
她叹了口气,慢慢道:“今日你们受委屈了,从我私库中拿些钱给院里的人发下去,就说天气热了,请她们吃绿豆汤。”
钗燕担忧道:“奴婢等倒不要紧,只是……奴婢看大夫人走时,对公主似乎很是不满。”
慕婉颜道:“无妨,我自有安排,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吧,若碰到崔氏房中的人,就多忍着让着些,但也别真受了委屈,若有人故意找你们麻烦,就来同我说。”
钗燕点点头,脸上忧色未解,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四下无人,慕婉颜倒头往桌子上一趴。
晴霜道:“公主真有办法?”
慕婉颜脸贴着冰凉的桌子,一言不发。
她哪有什么办法,崔氏是她婆母,本朝重孝,只凭这层关系就把她压了个彻彻底底。
她只是感觉很累,好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求皆不能如愿,身心俱疲,不愿再去想这些事。
晴霜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给您备些热水洗漱。”
慕婉颜静静望着眼前一点烛火,没出声,片刻后,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可没过一会儿,那脚步又回来了,还细碎了许多,好似带了什么人。
慕婉颜直起身,只见朦朦夜色中,晴霜正领着个人进来,说话很和气:“怎劳烦二公子派人跑这一趟。”抬头见慕婉颜看着他们,笑道:“二公子着人过来了。”
那小厮手中捧着个食盒,恭敬地朝她弯了弯腰:“公子让我把这个送给公主。”
慕婉颜疑惑地看过去,晴霜接过食盒,在她面前打开。
霎时香气扑鼻,鲜美的味道随着翻腾的热气涌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正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小馄饨。
慕婉颜呆呆望着那碗馄饨,热气升腾间,好似也带走了她身上的疲倦和烦恼,片刻后,她嘴角很浅的勾了一下,道:“替我谢过二郎。”
小厮应了一声,悄声退出去了。晴霜把馄饨端出来,笑道:“还是二公子细心,知道公主回来的晚,怕是饿了,我都没想到呢,公主也好尝尝兰庭的手艺。”
兰庭便是谢鹤章的居所,因院中兰草繁多,故得此名。
慕婉颜拿汤匙搅了两下,轻声道:“不是兰庭的手艺。”虽然还没入口,但她莫名就知道,这碗馄饨不是出自兰庭,而是那家她无意间看见的小摊。
行路途中匆匆一眼,现下已在她眼前。
晴霜没听清她说什么,催促道:“公主趁热吃了吧,也好早些歇息。”
慕婉颜应了一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味道果真如她想象般鲜美,慕婉颜食指大动,竟把一碗小馄饨吃得干干净净。
晴霜收拾碗筷,慕婉颜在一旁看着,她吃到了想吃的东西,心情好了不少,突然想起一事,嘱咐道:“大夫人……婆母那边的事,怕是轻易不能脱身,这几日我大约去不了玄镜先生处了,你帮我告罪一声。”
晴霜问:“若先生或二公子问及原因,奴婢要如实说吗?”
慕婉颜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了反倒像告状,只说我这边有事就好。”
晴霜道:“其实大夫人的事,咱们不妨求二公子相助,奴婢看他对您也算亲厚呢。”
以谢鹤章在谢氏的尊荣,有的是办法料理此事。
慕婉颜却想的很清楚,低声道:“我自己的事,何必总把旁人牵扯进去。”
崔氏与她相处再怎么不愉快,都是婆媳间的事,没有把小叔子拉扯进来的道理。正因为谢鹤章待她亲厚,她才更不能仗着这份情谊为所欲为。
弦月西沉,东方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