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议?”柳凝枝好奇地看过来。
杨巧思但笑不语,吩咐婢女将两篇诗作带过来与众人一同品鉴,第一位过目的是已定了榜首的福安县主周棠,她看过后交给下一位,待传到慕婉颜手里时,那诗文已转了一圈。
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拿。
紧张、期待,种种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涌,待看清上面熟悉的字迹后,那颗心方踏实的落到原地,随后又紧紧提起。
诗文都是用纸浆糊住姓名的,以免评判之人有所偏颇,但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诗,自己自然再清楚不过。
两篇诗作,一首是她的,另一首,不知是哪家女郎。
柳凝枝掩唇:“这字看着眼生。”
这些人待在一起久了,对彼此的字也有几分熟悉,可今日这两篇诗作上的字,却见所未见。
杨巧思凑过来又看了两眼,思考片刻,忽然看向慕婉颜。
慕婉颜会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杨巧思沉吟道:“公主觉得哪篇更胜一筹?”
慕婉颜一顿,低头看着纸上熟悉的字句。
场上众人,地位最高者莫过于她和杨巧思,才学最胜者莫过于福安县主,若她选定了哪篇,杨巧思自然顺着她说,福安县主大抵也不会拂她们二人的面子。
蒙着锦缎的木匣就在不远处,里面是她寻了许久的玉泉墨,如今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只要她一句话。
慕婉颜抿着唇,无意识地攥紧袖口。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一般:“我才疏学浅,还是看其他娘子怎么说吧。”
杨巧思一愣,旋即挂上微笑,问周棠:“县主以为如何?”
周棠凝眸片刻,道:“我以为第二篇更好一点。”
慕婉颜笑意微僵,那篇不是她写的。
这时又有人道:“我瞧着第一篇更好些。”
说话的是周棠的族妹周羽潼,她说完话,周棠皱了皱眉,看了眼慕婉颜,却没再说什么。
周羽潼站起来,道:“第一篇写海棠初绽,用词巧妙,精致大气,第二篇不过寻常佳作,如何能比?”
慕婉颜原本还在听她说话,一听此言,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两首诗何至于像周羽潼说的那样天差地别?可看她言之凿凿,心底也有些打鼓。
不止她一人有这种想法,没过一会儿,庾茵犹疑道:“第二篇也没这么差吧……”
柳凝枝把那两篇诗要来又看了一遍,道:“第二篇不至于像周姐姐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可我看着,还是第一篇要好一些。”
一时争论不休。
慕婉颜没参与,却一直认真听着,她当然更希望自己的诗能取胜,但这种时候,她若开口有了偏向,就会影响其他人,心里再怎么打鼓也只能在旁边听着。
一堆人吵了半个时辰也没吵出来个结果,最后还是杨巧思拍了拍手:“诸位娘子——”,等众人都看过来,继续道:“我表兄与二殿下等人正在不远处的望江阁小聚,既然大家迟迟讨论不出来结果,不如将这两篇诗作拿给他们,我表兄的才学,总不会有人质疑吧?”
谢鹤章文采风流,博古通今,无不称服。
众人纷纷赞同。
慕婉颜听她们吵了半天,开始紧张不已,到现在几乎有些疲惫了,想了想谢鹤章也没看过她的成篇,点头道:“就这样吧。”
没有人反对,杨巧思便叫人送去了。
慕婉颜眼巴巴地盯着那婢女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过头。
杨巧思见无人注意这边,杵了杵她,低声问:“可有信心?”
慕婉颜摇摇头,想起一事,不由好奇:“你怎么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的?”
“两篇都是没见过的字迹,今日诗会,新来的娘子一共就那么几位,我看你神色便知道了。”杨巧思道,又抬了抬下巴,“福安县主也看出来了。”
慕婉颜顿时有些颓然:“看来我写的是真不如另一首。”
杨巧思安慰她:“未必,文无第一,许是不对她的口味。”
慕婉颜这才提起点气:“等那边消息吧。”
诗作传到望江阁时,那边一堆世家公子正巧也在吟诗作赋,一听来意立刻起了兴致,招呼其他人来看。
有人殷勤道:“二殿下以为如何?”
人群簇拥之中,有个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壮硕男子,正是君山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二皇子慕诚恩。
慕诚恩哈哈一笑:“诗文上的事,你不如去问问谢二郎!”说这便朝窗边喊:“谢二郎,你不过来看看?”
望江阁临江而建,正处在太宴湖和潼江交汇之处,隔窗而观,可见江面波澜壮阔,一望千里。谢鹤章之前未曾参与他们的玩乐,一直在此处同杨衔下棋,他为人并不孤僻,却始终给人难以亲近之感,因此一直无人上前打扰。
慕诚恩有心交好谢氏,故而多问了一句,却也没觉得他真的会看——谢鹤章一向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
岂料话音落下,谢鹤章顿了一顿,竟真放下落了一半的棋子,道:“那便看看吧。”
江风凛凛,他起身时衣袍翻卷,神色平常,仿佛只是临时起意。
慕诚恩一愣,忙道:“还不快拿去!”
杨衔亦是意外不已,几步跟了上去,笑道:“表兄这是觉得和我下棋太无聊了。”
谢鹤章知他又在胡言乱语,道:“你不看看?里面或许有巧思的诗作。”
杨衔果然探身去瞅了。
谢鹤章目光落在那两篇诗作上,不出所料,看见一个熟悉的字迹。他目光缓缓,如静水深流,一字一句逐一看过,眸色渐渐沉了些许。
慕诚恩好奇的盯着他:“谢二郎以为如何?”
谢鹤章未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道:“还是先让其他人看吧。”
慕诚恩道:“在坐诸君,才学何有在你之上者?杨娘子把诗文送来,也是想给你过目,二郎不必自谦。”
谢鹤章道:“我一人之见,未免有失偏颇。”
闻言,慕诚恩也不再坚持,招呼其他人:“你们都来看看。”
屋子里立刻七嘴八舌的讨论开了。
杨衔则瞟了眼谢鹤章。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刚才他在表兄身上,看见了一丝很罕见的纠结。
很淡,淡到近乎于无,转瞬即逝,但这种情绪会出现在谢鹤章身上本就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他是一个只思考,几乎从不纠结的人。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总算商量完了,虽还有些争议,但好歹出来个结果了。慕诚恩听罢,笑道:“你们说的我都不知道哪首更好了,还是听听谢二郎怎么说吧。”说着看向谢鹤章:“二郎?”
方才他们争论那会儿,谢鹤章未置一词,慕诚恩琢磨了下,觉得他应该是早有答案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自己不说,还要听别人讨论。
谢鹤章微微颔首,提起搁在旁边的朱笔,悬在其中一篇之上:“这首最佳。”
说罢,笔尖直直下坠,快与纸张相触时,却突兀的停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时湖光天影,春光正好,慕婉颜朝他眉眼弯弯,信誓旦旦的样子。
她为了这场诗会,确实是非常用心的,用心到若她输了,他都不免感到遗憾的程度。
笔尖落下。慕诚恩看了一眼,很捧场道:“二郎慧眼。”
做好标注的诗作传回梨月亭时,里面已摆开了阵仗投壶,慕婉颜心思不在这儿,一直心不在焉,见人回来了,立刻叫人去找杨巧思。
杨巧思吩咐人收了东西,把两篇诗作拿过来,低头一看,含笑的嘴角一僵。
慕婉颜坐在她身边,一偏头,就见她如此神情,心头一沉,问都不敢问了。
杨巧思叹了口气,道:“公布三甲吧。”
婢女应声而去,不多时,前方响起一道声音:“第一名,福安县主,得蔡夫人手书上阳词一篇。”
这是早就知道了的,众人毫不意外,纷纷恭贺周棠,翘首等待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公布。
“第二名——”
随着话音响起,慕婉颜攥了攥掌心,呼吸都有一瞬间停滞。
“城门侯之女,江三娘子,得白鹤穿云玉泉墨一方。”
城门侯三个字一出,众人不由愕然。
城门侯一职,多是小世家里旁支庶子混日子的去处,算不得什么要职,如今朝中姓江的城门侯只有一位,是前些日子刚从康平迁入京都的江氏一族的家主江穗,此人在朝中向来不起眼,没想到他家女儿竟有如此才学。
众人瞩目下,那位江三娘子温婉谦和的一笑,让婢女把东西接过来。
许是心中早有预感,听到答案后,慕婉颜反而没那么难过,更多的是铡刀落地般的解脱。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有些失落,但很快脸上就挂上笑,真心实意的夸赞道:“江三娘子诗作清丽,实至名归。”
江三娘子道:“公主谬赞了,侥幸而已。”
后面又公布了第三名,毫无意外是慕婉颜。杨巧思许是怕她伤心,还亲自拿了那支点翠步摇簪在她头上,笑咪咪道:“阿颜仙姿玉貌,再配上这步摇,更是叫人挪不开眼了。”
慕婉颜抚了抚发鬓,也是一副很喜欢的样子。
名次已定,她也不好苦着一张脸,小家子气不说,还让江三娘子难堪,于是和围着她的世家贵女们又聊了一会儿这簪子做工如何精巧,用料如何金贵,也算相谈甚欢。
一直到日暮时分,众人才渐渐散去,慕婉颜留下来与杨巧思整理善后事宜,一一交代清楚后才结伴而归。
慕婉颜来时没乘自己的马车,本已约好坐杨巧思的车驾回去,岂料一出去,就见松青等在前头,恭敬道:“公主可算出来了,我家公子等您许久了。”又对杨巧思道:“杨四郎也在等您。”
两人齐齐一愣。杨衔来接杨巧思不意外,可谢鹤章竟能在此等慕婉颜一同回府,着实叫人震惊。
杨巧思尤甚,她知道表兄与公主关系不错,但更知道自家表兄是个什么性子,那是个冷清惯了的人,待人向来温和,也向来疏离,别说主动接人回府,杨巧思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等人。
她看看松青,又看看慕婉颜,满脸疑惑。
慕婉颜却已经想明白了,解释道:“应当是那边也散的晚,得了信儿就同杨四郎一道过来了,我来时坐的是二郎的马车,他若不来,我怕是难回去了。”谢鹤章又不知道她约了杨巧思同乘的事。
杨巧思也觉得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道:“好吧,那你就坐表兄的车回去吧。我去找我四兄了。”
慕婉颜点点头,眼见她上了标着杨氏家徽的马车,才跟着松青往那边走。
周遭再无需要应酬之人,她的表情显而易见的寡淡下去。
松青一边领路一边偷偷回头瞅慕婉颜,今日公子从望江阁出来时,按计划本该回府,谁料人都要走了,杨四郎从旁边打马路过,公子突然掀帘,问了句这是要去哪。
杨四郎道,去接我妹妹。
他家公子点点头,说他也要接人,正巧一起,他们就在梨月亭外活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他跟在谢鹤章身边已有十五年,这回是真的摸不清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了。
傍晚湖畔微凉,马车里却很暖和,慕婉颜上去时,谢鹤章正在看书,听到动静,缓缓抬起眼。
夜色朦胧,烛光昏黄,他睫羽乌黑,眸如潼江清冽,偏那一点瞳仁,点漆般夺目,似聚了一团墨色在其中,这样看过来时,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慕婉颜在他幽深的眸中迷失一瞬,看到他手上的书,想起那方玉泉墨,那点强行遗忘的失落又冒出来了。
她每次有什么小心思都能被谢鹤章一眼看穿,久而久之,也不在他面前隐藏情绪了,心情不好,便自然而然的表露在脸上。但她也不敢对着谢鹤章诉苦耍脾气,就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坐着。
谢鹤章看了她半晌,忽而道:“公主头上的步摇很好看。”
慕婉颜抬起头。